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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二章 既生瑜何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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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认过双方身份,就正式开始审理了。汪知县又一次拍了惊堂木,喝道:“方应物!你因何绑了县衙差役来见本官!”

    这次等于是抓了现行犯来见官,没有状纸,方应物便口述道:“老父母在上,小民见官是为谭公道敲诈勒索、并激起我村民变之事。”

    他待要详细叙说,却听旁边谭公道突然开口,抢在前头叫道:“大老爷!小的知错,小的认罪,小的全都招了!小的不合鬼迷心窍,造了一张假牌票,去那上花溪村招摇撞骗,却不料激怒村民绑了小的来见官。对此小的罪无可赦,认打认罚,全无二话,诚心悔过,绝不叫大老爷为难!”

    方应物愕然,谭公道这姿态摆的够低。原本还以为他要狡辩几分,抵赖几分,这才是反派人物应该有的作风。没想到这厮如此痛快的认罪,如此诚恳的悔过!

    不经意间,又从侧面瞥见谭公道嘴角一丝弧度,旋即方应物恍然大悟!谭公道这厮怎么说也是县衙里的老人,在这里痛痛快快认了错,并表现出诚恳悔过之心,也算是在上花溪村村民面前给了县尊一个台阶。

    处置起来就可以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多打几大板再以观后效。有句话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不愧是老公门,这里面门道想得很清楚!这是金蝉脱壳断尾求生之计!

    但是,方应物能让谭公道留的青山在么?淳安县是个小县,县衙中正编衙役其实不多,谭公道就是其中一个。留这么一个死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出来添堵。

    何况方应物察觉了一个很微妙的机遇,从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拿谭公道当做自己的进身之阶,通过谭公道这事情为引子去交结知县,怎能让谭公道抢了自己的风头?

    汪知县却是轻松了下来,无论什么案子只要被告肯老实认罪,那就简单好办了。他巴不得自己审理的案子都是这样,考核时结案率百分之百可是很亮眼的政绩。

    汪知县这次见谭公道比较上道,不百般抵赖给自己找麻烦,便也顺势抽出签子就要扔下去,口中喝令左右:“谭公道擅自扰民,拉下去重责二十!以儆效尤!”

    “老父母慢着!”方应物眼见事情就要这样结束,再不出口就来不及了,急着喊了一句。

    汪知县停着手,签子还没扔下去,面带几分不悦道:“公堂之上,不得肆意喧哗!案情已经明白,你且站立一旁听候处分,本官自然会给尔等村民交代!”

    方应物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票,俯首举过头顶,“断案须得有口供,有证据,两者俱全方为案情明白。老父母明镜高悬,小民在下敬仰,但不忍生了瑕疵。本案尚有物证在此,假牌票没有来得及呈上,请老父母依律过目,岂不十全十美。”

    旁边衙役将这张牌票取走,交到了县尊公案上。汪知县微微一笑,口中道:“你这少年倒是有心人。”

    说罢他将假牌票拿起来检验,翻来覆去几回,“这假票与真的一般无二,可谓以假乱真,只不过用印绝非本官之意,是有人盗印了。”

    方应物趁机道:“虽能以假乱真,但小民只抱住一条道理,以老父母之仁慈贤德,万万不会在此农忙时候、更不会在收缴夏税之前催逼拖欠的去年秋粮!

    只有最糊涂昏庸的官员才会在此时遣人下乡扰民,而老父母绝非此等人,只要想明白这点,便可以轻易识破假票。”

    汪知县说不上多么精明但也不傻,无论如何也是成化十一年的进士出身,自然听得出方应物话里有话——如果没被识破,让谭公道做成了,那就有可能传他汪县尊是个糊涂虫,是个在农忙时不顾眼前只管催逼去年欠税的糊涂蛋。

    若是如此,事态的严重程度需要重新评估了......

    谭公道偷偷抬眼,从侧下方瞧见方应物嘴角的弧度,登时品味出方应物的意思了,这是要将他的罪名从敲诈良民转移到有可能影响县尊形象上来!

    心里不由得大骂一句,小贼子竟然如此狠辣,不愧是读了七年书的,此乃借刀杀人之计,而且也是过度解读的!

    读书人有张良计,老大粗有过墙梯。谭公道一咬牙,当即“砰砰砰”的狠狠在石板上磕起头,确实是狠狠的,他额头破了大口子,血一直流到了脸上。

    “大老爷!小的是无心之过,追悔莫及!所幸事情未遂,小的在此认罪了!其他实在无话可说,叩请大老爷处分!”

    汪知县看着谭公道血流满面的凄惨模样,皱眉摇摇头。此人纵然有错,但认罪的态度已经做到这份上了,再不宽恕就有违君子之道。

    况且谭公道所作所为只是有可能影响到自己形象,实际上并没有发生,可以放过一次。想至此,汪知县抬起手,又要扔下签子。

    方应物目光如炬,识破了谭公道的鬼谋。这厮居然又使出了苦肉计,对自己可真够能狠下心!

    这样的狠人,打蛇不死后患无穷,方应物眼瞅知县貌似又心软了,连忙又控诉道:“老父母在上洞鉴,小民还有案情详细与闻!谭公道之罪,绝非仅仅是持假票扰民!

    其人在村中时,声称县尊要修葺预备仓、县学、名宦祠,所以前来收缴去岁欠税。当时村中人人惊惧,以致有意欲卖儿卖田者,堂下乡邻皆可为证。”

    听完方应物的控诉,汪知县脸色黑了六七分,谭公道的脸却白了几分。

    “好刁贼!混账东西!”汪知县怒起拍案,如果说方才汪知县只是例行公事般的审理和处罚,那么现在他便是动了真火。

    对汪知县而言,谭公道这样的衙役私下里去捞外快屡见不鲜,并不奇怪,但是要打着自己的旗号,性质就不一样了!

    他确实要修葺预备仓、县学、名宦祠,这是事实。若被谭公道拿出去当借口,半真半假的别人哪里分得清楚?肯定只道是知县横征暴敛刮地皮!

    谭公道去村里敲诈勒索败坏县衙名声,他还可以忍,反正衙役名声一直不怎么样;但若要败坏自己的名声,便孰可忍孰不可忍!

    公家事是公家事,个人事是个人事,公私之间,岂能不分明?

    方应物偷觑谭公道,果然见他血迹下的脸色显出苍白。自己这杀手锏一出,看他还有什么本事逃过去?

    而且通过汪知县的反应,他终于试探出这位县尊比较好名的心境了,对将来更有了几分把握。

    不好名的知县,怎么会想着一口气修备荒仓、县学、名宦祠?怎么会得知自己政绩工程被抹黑后反应如此之大?

    方应物正想时,突然有几名吏员一起涌到大堂门口,齐齐跪下。领头的乃是位四十岁中年人,高呼道:“大老爷息怒!我等有内情要禀报!”

    “谭公道乃家中独子,上有父母高堂,下有儿女数人,每月工食银一石远不敷使用。近日其父六十大寿将至,谭公道欲尽孝心置办大典,已尽为子本分。

    怎奈他手里无闲钱,故此铤而走险,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还请大老爷看在他的孝心份上,不要断了他生计!”

    又有另外一人饱含热泪的叫道:“以上句句属实,我等皆愿担保!”

    方应物忍俊不禁,甚至想放声大笑,仿佛看到了三流剧本的蹩脚电影。

    一个为非作歹、敲诈勒索、迫人卖儿麦田的恶人,却有孝敬父母这条人性的光辉。这就是所谓对人性的剖析?这就是对坏人闪光点的挖掘?这就是坏人也有无奈和真情?

    别开玩笑了,他最讨厌这些小清新,坏人就是坏人,坏人就该死!

    但汪知县可不像饱受各种三流剧情摧残的方应物,面对此情此景很是愣了愣神。一群吏员为谭公道求情,是不是要考虑下安抚衙门里人心?

    他正琢磨如何处断时,耳中忽然听到方应物幽幽长叹:“谭差役果然好德行,如此满县皆知谭差役之孝心,却不知县尊之清廉了。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汪知县闻言心头一紧,仿佛某根弦被触动了。险些没有想透,谭公道此事的恶劣性不但在于败坏自己名声,而且还在于他胆敢起了这些念头!

    这说明县衙胥吏对自己缺乏敬畏之心!如果不杀一儆百,以后还会层出不穷!但那时自己威信扫地,更不好收拾了,那时候自己肯定被嘲笑!

    想到这里,不再犹豫,当即甩下签子,“为私事犯国法,情有可原罪无可赦,岂能因小义失大节也!谭公道冒充本县手令,横行乡里、诈唬良民,勒索钱财,其罪不赦,脊杖四十,逐出县衙,充为驿夫!”

    驿夫和衙役都属于差役,但却是天壤之别。一个是纯苦役,一个是县衙执法者,从衙役变成驿夫,比充军也强不了多少。

    老公门谭公道眼见自己准备的那些后手,一条一条被方应物轻描淡写破去,至此彻底绝望。一天之前,他绝对想不到自己会落到这个下场,都怪这个少年人!

    “小贼子我杀了你!”他当场抛开了可怜相,暴起发难扑向方应物厮打,却被早有防备的方应物闪了过去。

    当值皂隶连忙按住谭公道,拖了出去行刑。公堂之上遥遥听到谭公道连连嘶吼道:“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谭公道已经是过去式了,已经踩着他见到了知县,所以他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方应物目送谭差爷消失在门外。随后又转向汪知县,行礼道:“老父母为民做主,堪称青天慈父也!虽然才到任年余,但小民以为日后当入本县名宦祠!”

    汪知县听到名宦祠三个字,眼神陡然亮了一亮,抚须谦逊几句。“言过矣!本官所作所为尚不及也!”

    是么?方应物心里暗笑几声,你不想这个那你修葺名宦祠作甚?你这个人啊,就是矫情,想要又不好意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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