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八年三月十六，东都洛阳集贤里。

    这天天气良好，远在京师长安的李荣光再次被温庭筠罚站孔庙背诵《石台孝经》，而东都洛阳集贤里一处竹树荟萃、岛屿四环的别墅里，四处人影攒动，修桥搭路，开池凿塘，似乎正在营造一座旷世林园。

    别墅的一角有座歇凉避暑的亭子，亭子上写着三个苍遒有力的草字：绿野堂。

    一个朝天鼻老者裹着毯子坐在亭子里观看远处工人们忙碌的身影，这老者面容威严，身材魁梧，两眼微微闭着，那对本来不太好看的朝天鼻长在他的脸上却反而更添几分威仪。

    另一个腰里别着凿子和斧子的邋遢老头从外面进来，对着朝天鼻老者拱手说道：“阿郎，白香山和刘庐山两人一会就到。”

    “乐山啊！”那老者睁开眼睛吁了一口气说道，“你说这午桥庄什么时候能建成啊？”

    “阿郎这就着急了，咱去年才开始修建，按照图纸来看，这么浩大的工程怎么也得三五年。”邋遢老头奚乐山一笑说道。

    “乐山啊，咱们岁数差不了多少，虽说做了几十年的主仆，但情似兄弟，对不对？”朝天鼻老者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颇为唏嘘。

    “阿郎待乐山如兄如父，乐山纵是舍了这条命……”

    奚乐山的话没说完便被老者打断，老者摆着手说道：“说这些干啥，我只是想到也许在我有生之年看不到这午桥庄建成了。”

    “阿郎你……”奚乐山一惊，急忙说道：“阿郎莫急，乐山这就多雇几班工人，没日没夜不停赶工，估计不出两年就能建成。”

    朝天鼻老者再次摆了摆手叹息着说道：“五姓七望全都宠宠欲动，关陇贵族如今被打压得厉害，再不寻求一条生路，恐怕后辈子孙就要给别人做牛做马咾。”

    “阿郎这是要出山？”奚乐山再次一惊，他总是摸不透裴度的心思，但事实证明裴度每次的决策都是正确的。

    这老者正是四朝元老、金紫光禄大夫、弘文馆大学士、上柱国、晋国公裴度，裴度其名人尽皆知，文韬武略世所景仰，时人谓之“小郭子仪”。

    只不过好汉不提当年勇，如今的裴度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了，连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传奇人物奚乐山都垂垂老矣。晚年的裴度做了很多别人看不懂的事，他也给宦官进献，也推荐无德无才之士进入中枢，甚至在洛阳大兴土木，避祸不出。

    有很多清流文人对裴度大加鄙视，可他们哪里知道那位朝天鼻的老人始终在自己的绿野堂里管窥天下。

    听到奚乐山说出山，裴度有一刹那的沉默，随即叹息了一声说道：“老了，不行了，再说这腿是治不好了。”

    奚乐山望着裴度裹在毯子下的双腿，也是深深一叹，良久才突兀说道：“阿郎总是放不下国事家事，不知这次又卜出什么了？”

    “哈哈哈哈，知我者乐山也！”裴度大笑几声，惊得四周的鸟儿也啾啾飞了起来。

    “唉，我虽然一直不希望阿郎动用占卜之术，可每次又激情澎湃地投身于阿郎所创造的历史大势中，阿郎要乐山这样的知己实在是不该。”奚乐山望着远处忙碌的工人默然说道。

    “河东裴氏不做笑得最好看的，但要做笑得最久的，所以别人借势，而我们只能造势。”

    “乐山明白！”

    “明白就好，六连钱者是天命之人，你以后就去帮他吧！”裴度声音有些颤抖，低沉说道。

    “阿郎，我要留下来伺候您的。”

    “不用，我大去之期不远矣，你去帮他就是帮我，就是帮河东裴氏，本来咱们不弱人后的，可是现在却被清河崔氏抢了先机。不过，清河崔氏有博陵崔氏掣肘，也不见得就真比咱们占得多。”裴度说完猛地咳嗽起来，奚乐山赶紧拍着他的脊背替他顺顺气。

    大去之期不远矣，这莫非就是裴度的占卜结果？奚乐山无从推测，但心里却泛起了惊涛骇浪，这个几乎以一己之力推着唐王朝这艘破船踽踽行进了数十年，如今真得要撒手不管了吗？

    五姓七望家族利益大于一切，所以格局不够，河东裴氏从来都心系天下，所以气运绵长，要说忠君爱国，河东裴氏甘为人先。

    就在这时，亭子外面有说话声传来，下人们带着一位须发皆白的矍铄老头和一位瘦骨嶙峋的长脸老头缓缓走了进来。

    两位老头看到裴度，全部拱手说道：“裴兄近来可好？”

    “好好好！”裴度笑呵呵说道，“两位贤弟别来无恙？”

    “某倒是不错，梦得兄最近感染了风寒，身体消瘦了不少。”白发白鼻的矍铄老头大笑着在亭子里坐下，又伸手替刘禹锡擦了擦石凳。

    “裴相公勿忧，老毛病了。”刘禹锡在石凳上坐下，捋了捋短短的山羊胡子笑着说道。

    “唉，咱们都老了，不比当年了。”裴度发出一声感叹后又问道，“乐天最近似乎心情不错，可有什么喜事？”

    “哈哈哈，小事小事，不提也罢。”白居易笑得连嘴都合不拢了，竟还故作推辞。

    “你就说吧你，还卖关子，我听说崇禧前些天回来了，该不会与他有关吧？”刘禹锡声音有些沙哑，笑起来也不能尽兴。

    “三弟殁后，崇禧一直是我放心不下的孩子，加之邦瀚又时不时地为难他，我一直担心他哪天性子上来，做出什么傻事。不过这次蒙裴相公推荐，令他去国子监求学，他似乎有什么际遇，前些天回来，央求我重新编写一部《白氏文集》，说是要做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白居易脸上露出无法掩饰的喜悦和欣慰，绘声绘色地讲着。

    “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裴度下意识回头望了一眼奚乐山，似乎想到了什么。

    “白某人不在乎他做什么，我只在乎他的态度，崇禧这孩子是个聪明人，只要他肯甩开包袱去做，那就必能做出一番事业。”白居易毫不掩饰地给自己的孙子贴金。

    刘禹锡与裴度两人均是哈哈大笑，均说他老不知羞。

    说到此处，刘禹锡似乎想起一件事来，轻声说道：“前些日子，牛相公从扬州回到洛阳了，裴相公可要见一见他？”

    “哦？他求到你府上了？”裴度笑着问道。

    刘禹锡点了点头，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裴度回头看了一眼奚乐山，吩咐他去让下人准备些茶点，随后转过头说道：“不提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咱们继续作诗。”

    “对，作诗，都闲居洛阳了，还管那闲事干嘛。”白居易率先吟了一首新作的诗歌，三人相互品鉴，很快便将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俗事忘得一干二净。

    就在几位泰山北斗在绿野堂吟诗作乐的时候，白崇禧带着白居易重新编排书写的《白氏文集》星夜兼程往京师长安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