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向来耿直的裴度为什么在晚年做出自污的事情，他无视自己的老部下李愬与王守澄交往，他无视郑注在朝野贿赂成风，他给王守澄进献礼物，他甚至没有为宋申锡和漳王求过情。

    后来，他被自己一手推荐提拔的李宗闵和牛僧儒看不起，排挤出了权力中心，再后来他称病辞官，闲居洛阳。

    可是文宗皇帝并没有忘记裴度，他不知道裴度为什么急流勇退，但他知道他的忠心可昭日月，所以每次有名士从洛阳回来，他都要召来一问：“可曾见过裴国公？”

    可惜裴度几乎不见外人，除了两位文坛巨匠白居易和刘禹锡。

    因为有裴度，文宗皇帝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折腾，因为有裴度，他知道无论时局败坏到什么程度，总有人替他收拾烂摊子。

    臣略苦，朕略萌，何其辛辣，但又何其真实！

    因为一首《水调歌头》，李荣光的名气传到了翰林院。翰林院无所事事，只得补修国史的两个老头许康佐和王源中知道李荣光作了一首惊世骇俗的新词，特请崔博士带他去翰林院见见。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至极。崔博士瞅准李荣光被罚站的机会，带他去了翰林院。

    翰林院在大明宫北部右银台门外，院外有专门通道连通大明宫内殿，院内除过翰林院外，还有学士院。最初的翰林院里只有待诏，比如棋待诏、毬待诏，后来待诏们受宠，地位日渐提高成为翰林供奉，随着翰林院与皇帝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于是修建学士院使翰林待诏和供奉成为与弘文馆学士、集贤殿学士同样重要的翰林学士。

    一路上，崔博士给李荣光讲了两位翰林学士的事迹，逗得李荣光不时发笑，他发现崔博士言语之中总似乎藏有深意，她告诉他翰林院如今的状况其实想说现在被轻视的翰林院没准什么时候就会重新成为一支可怕的势力。

    李荣光心里听懂了这个潜台词，但嘴上并不说，反而好死不死地问道：“有道是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今学生有一疑问，不知崔博士能不能替学生解惑？”

    崔博士一滞，脚下也缓了一下，下意识地耸了一下双肩，轻轻说道：“你要问什么？”

    “这个崔博士果然不是简单的教书先生。”李荣光已经感觉到她心里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这总让他对她有种熟悉的感觉。

    “学生特别崇拜崔博士，不知道崔博士可否告知高姓大名？”李荣光站在背后躬身施了一礼问道。

    “这……”崔博士一愣，天下士人都知她的身份，却很少有外人知道她的闺名，知道她身份的人都叫她“崔大家”，不知道她身份的人都叫她“无情”，可如今她处在“崔博士”这个位子上，却似乎无法巧妙地掩饰住自己的本名。

    是这样吗？她不知道，反正她沉思了一下轻轻说道：“你知道就好，可不要乱说。”

    “一定，一定，我绝不在那些庸俗低俗媚俗之人面前提起。”李荣光指天发誓说道。

    崔博士心中好笑，只轻轻说了两个字：“渺云！”

    “渺云横玉，如今心足。”李荣光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崔渺云心情有些忐忑，急忙往前走去，直觉四周站着的卫卒都看穿了她的心事。李荣光紧紧跟着，目光不自禁落在她一颠一颠的娇翘处，崔渺云当时便感觉到了他的视线，竟是步履凌乱，险些自己把自己绊倒。等进入翰林院的时候，她感到自己后背都汗湿了。

    许康佐出来迎接崔渺云和李荣光，王源中抱着酒坛在办公场所肆无忌惮地喝酒，左右全是小黄门在伺候，但看那小黄门恭恭敬敬的模样可比十六宅和百孙院像样多了。

    许康佐开门见山要与李荣光考校诗文，李荣光谦虚地说道：“晚辈年幼，哪敢班门弄斧。”

    许康佐也不以为意，当先说道：“年轻人就要有锐气，一味藏拙可不是好事。既如此，那老夫先吟一首，抛砖引玉。”

    许康佐说完也不等李荣光和崔渺云说话，便起身吟诵道：

    “日际愁阴生，天涯暮云碧。重重不辨盖，沈沈乍如积。

    林色黯疑暝，隙光俄已夕。出岫且从龙，萦空宁触石。

    馀辉澹瑶草，浮影凝绮席。时景讵能留，几思轻尺璧。”

    “好诗！”崔渺云发自肺腑地称赞道。

    这是一首五言古诗，五言诗是汉、魏时期形成的一种新诗体。它没有固定的格律，不限长短，不讲平仄，用韵也相当自由，但每句五个字的句式却是固定不变的。

    很明显许康佐有意为难李荣光，李荣光要出新，他便偏偏推陈，李荣光的词能比一般人的绝句律诗好，但与他这种意境与句式均达化境的古诗相比，则怎么也要差上几分厚度。

    李荣光再次笑道：“晚辈不擅诗词，今日也为学习两位前辈的风采而来，可不敢念些拙句来唐突了两位前辈，还有崔博士。”

    李荣光回头对崔渺云使劲眨眼睛，希望她给他解围，可是崔渺云之前在他那吃了点暗亏，正愁没地方整治他，没想到他倒把把柄给送了上来，于是也笑眯眯说道：“荣光，过度谦虚就是不敬，许学士让你做你就做便是，没人笑话于你。”

    一边正兀自喝的醉醺醺的王源中大声骂道：“兀那小子，怎还没有个娘们利索，让你做首酸诗，又不是要你命，老酒鬼我看着都心烦，没出息。”

    这句话激起了李荣光的傲气，他依次对三位一拜说道：“学生献丑了。”

    许康佐、王源中和崔渺云三人不自觉一齐望着他。

    李荣光向前跨出一步，轻轻吟道：“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

    许康佐微微摇头，轻轻一叹，王源中直接把手中的酒坛子扔了过来，就差破口大骂了，崔渺云眉头紧蹙，不明白李荣光今日这两句为何如此不济。

    李荣光仰天哈哈一笑说道：“既然先生们不满意，那学生这就告辞了。”他说完也不等崔渺云，便往院外走去。

    “等等！”崔渺云在背后唤道。

    李荣光止住了脚步，并不答话，

    “我感觉这是一首绝句，后面两句呢？”崔渺云急急问道，这话令许康佐和王源中如梦初醒，的确一首诗的好坏可不能凭一两句来判断。

    李荣光转身对崔渺云施了一礼说道：“还是老师了解我。”

    “快说！”三人不约而同催促道。

    李荣光再次仰天大笑说道：“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

    此话一出，翰林院落针可闻。

    这首诗最有力地反击了许康佐以因循守旧来限制李荣光的思想，在众人目瞪口呆的震撼中，李荣光安静地离开了翰林院。

    那一天，他在崔渺云心中的形象格外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