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已过了探视时间，但小城市的医院总没那么严格，又因安老太太病情有反复，下午连着做了几项检查，医生叮嘱完毕，一直拖到了下班，留在单独病房里观察。

    安家姐妹俩到时，姨妈安文芝，妈妈安文慧，舅舅安文庄和舅妈潘桃都在，几人脸上都有愤愤不愉之色。安老太太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安文芝站在床前，向弟妹道：“医药费送来了，就先收下，等到妈的病看好了，再跟他们说话，现在不是算账的时候！”安文慧抢着道：“姐，五千块医药费算什么？照这样两天就花完了，明天他们家来人了，就让文庄跟他们说清楚，妈这回摔倒是摔断了腿骨，除了医药费一分都不能少，还得赔精神损失费，就这，等看好了病，咱还得上法院告他！”

    安文庄在一边皱眉道：“二姐，你少说点行不行？上法院告，打官司传出去很光彩吗？”

    安文慧尚未及分辨，床上的安老太太挣着抬起头，问儿子道：“咋不能上法院告？有啥不光彩？他把我一个老太太推倒摔成这样，我还不光彩了？”

    安文芝回身按住老太太躺好，训道：“你睡好，还叫人操的心不够吗？这事我们会拿主意，你再不要管！”又对着弟妹道：“都不要争了！争一晚上也争不出个啥，当下先把病看好，有啥话明天再说！都回吧回吧！”

    安真心和安真意在门口听到，见安文芝一脸凌厉，嗓门又高，妈妈也气呼呼的，但两人也见惯不怪，进去叫道：“大姨！舅舅！妈！”又到床前去看姥姥。安老太太见两个外孙女来，伸出手握住，哑声道：“我娃回来啦！都这么晚了，你俩这是怎么回来的啊？”

    安文芝在一旁道：“晶晶和小玉也回来啦，这都要期末考试了，你们俩回来干嘛？都回家吧，今晚我陪着，明早你们再来。”安文慧道：“姐，晚上我陪，你回吧。”安文芝一摆手，说道：“两个娃都回来了，你带她俩回去吧，看她俩吃饭了没！”

    几个人似乎再无话说，都各自跟安老太太打了个招呼，出了病房。

    走到院子里，舅妈潘桃笑着挨近来，扶着安真心的肩膀，热络问道：“晶晶，晚饭吃了没？”安真心笑回道：“吃过了，舅妈。”潘桃笑道：“哦，那下午饭吃得早，走，跟舅妈到家里，中午包的饺子，你再吃点！”安真心本想说不用了，潘桃又道：“你爷和宇航都在，去看看你爷，顺便给你弟弟讲讲作文和英语吧！哎呀，他今年高一了，一点压力都没有，把我跟你舅舅愁得。”

    安真心了然舅妈的心意，但听说姥爷在，表弟又是从小极亲近的，便打算跟她去了。抬头看见舅舅，又去看妈妈，还没等她开口，安文慧已经笑道：“你舅妈叫你，你就去，好好给宇航辅导一下！”安文慧向来让着弟妹，只因为他们夫妇俩工作好收入高，平常帮衬着自己，当然一口答应。

    舅舅安文庄在一旁抚了抚安真意的头，笑道：“小玉也一起去吧，中午包的饺子好吃。”安真意嘻嘻笑着一躲，挽住了妈妈的手臂，笑道：“舅舅，我就不去啦！我还约了同学，给我同学带了东西，他在夜市上等我要请我吃烤肉呢！”这前半句话里的同学是假的，最后一句有人请她吃烤肉却是真的，她早就短信和周铭昶约好了夜市上见。

    安文慧一愣，忙问道：“都这么晚了，你还约了谁去夜市吃烤肉？跟我回家去！”安真意扭着身子撒娇道：“哎呀，就是我高中同学娇娇，你又不是不认识！”说着已到了医院门口，安真意道：“那我去啦，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一面说，一面跑远了，还不忘回头嚷道：“舅舅舅妈再见！”

    安文慧怒不打一处来，但眼看已经抓不住小女儿，只好大声嚷道：“一个小时！你回来太迟，看我不揍你！”

    市中心最大最热闹的夜市，安真意举着手机，一边问周铭昶方位，一边在人群和桌椅板凳之间穿梭。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家“胖哥烤肉”的招牌，周铭昶坐在广场第三排桌前，看着她笑。

    安真意三两步蹦到跟前，摘下书包，坐在他旁边的位置，大呼好渴，端起桌上啤酒，给自己倒满一杯，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半。周铭昶往她来时方向眺望，却不见安真心，诧异道：“你姐呢？”安真意抽了纸巾擦了擦嘴角，道：“跟我舅妈去了。”

    “跟你舅妈去了？”周铭昶不明白，微挑了下眉。安真意补充道：“我舅妈叫我姐去她家了，要我姐给我表弟补课呢！”周铭昶的笑意滞了滞，心里泛出一丝失望的酸意，但立刻让表情恢复如常，笑道：“那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安真意是满心欢喜，她何曾想到会和周铭昶重逢，此刻又在暖风熏熏的夏夜一起吃夜宵？只觉平生乐事再无过之。举着菜单，招来围裙油污的服务员，一口气点了一堆的烤肉和小吃，直到周铭昶在旁边笑道：“好了，两个人撑死也吃不完！”安真意冲他一个鬼脸，笑道：“是哦！”这才作罢。

    涮牛肚很快端上，烤羊肉一会儿也来了，两人边吃边闲谈。安真意问道：“哎，我送你的礼物呢？你看了没？”周铭昶一怔，随口道：“看了，谢谢，很不错！”安真意盯着周铭昶，却见他只吐出这几个字，又怔怔望了他一会儿，见再无下文，脸色不悦。

    安真意埋头不语，吃了几块烤翅，才道：“铭昶哥哥，你以前那个女朋友呢？”周铭昶喝了口啤酒，惊讶道：“你说谁？”安真意比划道：“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大眼睛长头发，都说长得还可以的那个，叫什么张……萌。”周铭昶淡淡一笑，没有说话。

    安真意见他不答，察言观色道：“说话呀，是不是分手了？”周铭昶笑道：“你问这个干嘛？”安真意不接话，又问道：“那你现在有女朋友没？”周铭昶这次倒是爽快，摇摇头道：“没有。”安真意脸上一喜，语音都提高了一半，笑道：“我都猜到了，不然你大周末跑到这儿来办事，不用约会啦！”手里的肉串有油流下来，直流到她手腕，周铭昶抽了张纸递给她，安真意一边擦一边问：“铭昶哥哥，你上班的地方离我远不远？”周铭昶也不再吃东西，靠在椅背上，缓缓喝酒，道：“有点。”安真意笑着追问：“具体什么地方？你说说，我可以去找你玩吗？”她低头在书包里翻找，掏出一个小记事本，又掏出一根钢笔，抬头催促道：“你说吧，我记下，南湖区我一点都不熟，哪条路呢？”

    周铭昶看她掏出一根钢笔来，是一根深红色镶金边的钢笔，笔身细长，简约精致，很是惹人注目。周铭昶心里犹疑，盯着那支笔看。安真意注意到他的眼神，脸上一红，问道：“你还记得这根笔吗？”周铭昶点点头，问道：“是我送的那根？”安真意右手玩弄着钢笔，纯熟地转着圈子，显然是累日玩得极其熟练的，说道：“是，是你走的时候，托我送给我姐姐的。”

    周铭昶心中猜到，定是她自己扣下了，本想问为什么拿在她手里，但想到安真意恐怕面子上不好过，惹她不高兴，也就没有问出口。他虽不至于生气，但是心里自然是很失望的，多年前送的东西，原来被信差给吞了。他端起酒杯，灌了半杯下去，冰镇的啤酒一路凉到胃里，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追究也无意义，也不必多说了。

    安真意却是坦率爽快的性子，不会矫揉做作，一边玩着笔，一边接着道：“这个钢笔太好看了，我本来想给我姐姐的，但是实在舍不得，就自己留下了。”她想起当年姐姐看到这根笔，还曾问她哪里来的，她跟姐姐撒谎说，“是铭昶哥哥临走送我的。”姐姐当时丝毫没有怀疑，只是艳羡说很好看。

    “铭昶哥哥，你为什么要送我姐姐这么好看的钢笔，却只给我一个小台灯，用了没两年就坏了。”她语气中竟然含着怨艾，扬起脸，询问的眼神看向周铭昶，脸上红扑扑的，不知是暑热，还是一点啤酒就脸红了。

    周铭昶没料到有此一问，笑道：“我随手送的，你喜欢就留着好了。”安真意问道：“我没送我姐姐，你不生气吗？”周铭昶道：“生什么气，你用也是一样。”安真意一听这话，灿若桃花，眉梢眼角都有了喜色，追问道：“是吗？是吗？”周铭昶无奈，只好又勉强点了点头。安真意笑成了一朵花，乐陶陶拔开笔帽，翻开小记事本，催道：“那你说吧，你现在南湖区哪里？我没事去找你玩。”

    周铭昶见她不屈不挠问住址，有些好笑，问道：“你记这个干吗？有事给我打电话就行了。”安真意左手支起下巴，歪着脸瞧他，眼睛里流溢着崇拜和少女的爱恋。周铭昶竟被她看得低了头，心里一怔，想着小丫头好像有点……，他没想出来有点什么，不知道怎么形容。安真意却娇嗔漫语道：“铭昶哥哥，你入党了没？”周铭昶见她转换话题，心里一松，忙摇头道：“没有。”安真意挑了眉梢道：“那你知道成为党员之前先要当预备党员吗？”周铭昶点了点头道：“嗯，知道，你最近入党了吗？”

    安真意微微瞪他一眼，坐直身子，正色道：“我不是说入党，我是说我可以仿照预备党员，做你的预备女朋友，你觉得怎么样？”

    周铭昶本来以为闲闲聊天，听到这里，手中的杯子一并脸上的表情都僵了僵。当年安真意就是个疯丫头，如今重逢，亲近感依旧，还是个傻不兮兮的小妹妹，但她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周铭昶大吃一惊，咽下口中的食物，平息了一下惊讶的情绪，才忍不住笑出声来。又拿过酒瓶，帮安真意倒满，举杯邀道：“来，哥敬你一杯！”

    安真意不解他为何敬酒，反应不对啊！她愣了愣，还是举起杯子，和他碰了下，周铭昶一口气干了，才笑道：“好多年不见，你长大了，说话这么有个性，哥很高兴！”

    安真意见他一副戏谑的表情，把自己的话当成笑话，压根没当一回事，脸色立时就变了，质问道：“你笑什么？是同意，还是当我开玩笑？”

    周铭昶懒懒靠回椅子上，劝道：“多吃点东西吧，嗯？不要再喝了，喝醉了不好。”他温柔注视着安真意，心想：“真是个娇俏的小丫头，连生气含怒的样子，都让人怜惜，跟她姐姐真的很像！”

    安真意见周铭昶反应淡淡，有些焦急了，放下酒杯，左手伸过去轻推了他一下，嗔怒道：“我是说真的，能不能认真点！”

    周铭昶收敛笑容正色道：“嗯，好，我很认真，你真的是我妹妹，以前是，现在也是，以后，还是。”

    安真意盯着他良久，见他平静如常，似乎是说真的，一颗心更是焦躁，跺了跺脚道：“我是说预备的，你就不能试一试？”话未说完，服务员送来一盘烤鱼，周铭昶接过递到她面前，轻笑招呼道：“多吃点！”

    那盘烤鱼香味扑鼻，可安真意瞬间毫无胃口，又满心气恼，拿起筷子，在盘子里乱拨乱扎，将一只鱼拨得七零八落，却是一口也不曾吃。

    周铭昶见惹她怒了，又不好劝说，只好任她撒气，一面转换话题问道：“你说你姥姥摔了腿，是下雨不小心滑倒了？”

    “不是，被村里人推了一把。”气呼呼的筷子连鱼头也扎破了。

    “哦，那你今年毕业考研还是工作？”周铭昶又试探着问。

    “工作，我又考不上研！”这回倒是抬起头来，瞪了他一眼，是埋怨他揭自己成绩不好的短。

    “那……你姐毕业要干嘛？”周铭昶貌似无心之问，拿起筷子去夹一片烤茄子，却好几下都没夹中。

    “工作啊，我妈想买房又没钱，我姐和我都打算挣钱给她。”安真意说到这里，语气中倒也有了几分稳重，几分无奈。

    “你姐的那个男朋友呢？”周铭昶又去夹茄子吃，眼睛却不由瞥向安真意的脸。

    “郑则译？早分了。”安真意提起郑则译就一肚子气，嘴角一撇尽是不屑，手底下扎得更狠了。

    周铭昶吃了一惊，想也不想就追问：“为什么？”

    “郑则译都出国好几年了呀……”说完这句，安真意忽然有一点点的明了，心头猛然浮上一个念头，脸色忽然煞白，定定看向周铭昶，讷讷问道：“你……你……你不是喜欢我姐吧？”

    周铭昶被问得愣住了，他没有回答，因为脑子里还想着刚才的那句话，余音在嗡嗡作响——“郑则译都出国好几年了呀！”

    安真意见周铭昶神情木然，半天不答，更加是确定无疑了。往事一幕幕闪过：怪不得他要送给姐姐那么好的钢笔；怪不得姐姐出走他就带着自己翻遍了整个石羊市去找；怪不得他离开以后打了几次电话都是让姐姐去接，一次都没有叫自己，她内心深处不愿承认，即使他有张萌做女朋友，被很多人喜欢，她都不曾这么难受……

    安真意眼睛酸疼，有水意要涌出来，她使劲要憋回去。

    “我姐姐抽屉里有一支枯萎的玫瑰花，用玻璃纸包着，都发黑了也没有扔，我听谭仙子姐姐说，那是你送给她的，你从咱们在青羊路集贸市场的时候，从上中学就喜欢我姐，是不是？”眼泪终究还是憋不住，已是泪光闪闪，她透过泪光，看见极其模糊的周铭昶坐在身边，看他一言未发，这是默认了吗？心里堵得发慌，又不想泪水当着他面滚下来，她霍的起身，抓过书包和桌上的笔记本大步走了，一路上碰了桌椅和人，也不回头，惹得好些人扭头瞧她，纳闷嚷道：“这女娃咋咧？”

    周铭昶站起来叫了她两声安真意，见她丝毫不理睬，欲要追上去送她，犹豫了下，竟没有去追，眼见她撞出夜市摊，往大路上拦了一辆车走了。

    周铭昶回过身来，坐进椅子里，一时心里竟是又乱又涩，不知是什么滋味。安真意拿了笔记本和书包，却把那支钢笔忘在了桌上。周铭昶捡起那支笔，酒红色的笔身，镶了金色的边，细长莹亮，他当初第一眼就喜欢。笔帽上还贴了几颗小钻，看得出来，小丫头很珍惜这支笔，可是，这是他送给安真心的，却原来一直被安真意霸占了。

    他瞧瞧四周，吃夜市的男人们都是左手烟右手酒，他从口袋里摸出烟来，娴熟点上，长长地吐了口烟圈。

    在石羊市读中学时候，他一直看郑则译不顺眼，尤其是碰到安真心和他在一起，连带着觉得那帮什么“七丑少”都不是好东西。安真心被老妈揍了跑掉，他心急如焚地帮忙去找，那年在金羊寺不见了，他带着一帮兄弟满山地找，他一直觉得是在帮易轩，可是易轩后来跟安真心彻底决裂了，他为什么离开了石羊市还给她打电话呢？

    现在，忽然在偌大的浮云市碰见了她，那一刻他惊喜，但又冥冥之中觉得再见她是必定的。易轩的心思昭然若揭，他完全明白，可是易轩下午才托付他约安真心，他不但没约成，反而自己迢迢地跑来送她们姐妹俩，这是讨好？还是动机不纯？他都没有去想。

    可以说，他从来没有想过他喜欢安真心的可能，他从没想过，或者他不愿意多想，因为安真心和郑则译那么轰轰烈烈的早恋，因为易轩那么热情如火地喜欢安真心，他就跟一个看客一样，没把自己也想进去，直到安真意刚刚问他：“你是不是喜欢我姐？”

    他狠狠吸了口烟，这句话在他心上猛地一敲，似乎扒开了他的伪善，直面他内心深处那个模糊的念头。

    夜风拂过，有点暖，又有一丝丝凉，他没有再吃，却要了两瓶啤酒，一杯一杯灌到喉咙里。他忽然感觉到一种可能，他可能喜欢安真心，他也可以喜欢她吧？郑则译出国了，易轩……易轩一直是一厢情愿，那么，他是不是，也可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