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往另一条宽敞的山路下了山。

    车内光线昏黄，曚曚昽昽。

    顾莘背靠于车壁，绷了一下子的精神一下子松了下来，只觉得头脑昏昏然。

    她坐于平铺着的软垫上，双腿往前伸展开来，大概是太过松乏了，也或许是软垫的质地太光滑了，眼见马车一颠簸，贴在软垫上的臀部就止不住溜溜地往下滑动，好在她及时清醒过来，收住了滑势，才不至于等一下臀部一摔着硬板，还要让她再受个无辜的罪。

    她重新坐正了身子，强自让自己打起点精神来。

    头脑一清醒，就止不住要再回想起今日的事来。

    从一开始就不对劲了吧。先是允了载忻堂一行“白”字辈的小丫头一同出行，再是让笃志堂的少年充当驾车的伙计……她思绪飘远，一开始驾车的少年所着衣饰不定，却俱是宽袖长衫，一副效仿文人的打扮，后面驾车的少年却俱是蓝布衣裳，束腰窄袖的利落着装，像是武者的打扮。

    后面的少年一开始并没有进寺院，马车又不知被他们行向了何处；一开始所有的安排都什么任何提前的告知，后面的人都是看着前面的人的行动，安心地，亦步亦趋；对内部是风声不露，对外部势虚张声势。就像后院深深，有层层屋檐阻挡，树静，风止，而一旦出了那道避风港，树欲静，风不止，很容易就被卷入暗流中。

    而被盯上的这一途，后边竟是没什么动静，就算有，大概也早就被压下了，所以一旦成为了那个目标，事实上就只能坐等那些少年的行动。

    顾莘叹了口气，她猜想，大概早在自己被那小僧引着走时，就已经还有另外的人在暗处盯着那小僧和自己的动作了。螳螂欲以蝉勾出黄雀，黄雀却欲以蝉勾出那螳螂。

    而自己，就是那倒霉催的小蝉了。

    小蝉，小蝉……

    作为诱饵，受人掌控的小蝉。

    她半是酸涩地，稀里糊涂地想着，眼睛终由半耷拉着，止不住合了上去。

    可事实上，顾莘那倒霉劲也不是来得毫无道理，叹，谁让她年纪小，长得也瘦小，看起来天真没脾气娇娇软软好欺负好哄骗呢？

    ……

    解决了悬在心上的事情，少年才开始汇报起了今天的事。

    “我这次的任务没有完成好，有一人脱逃。”少年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眼神里却藏着深深的懊悔，这是他自出了任务以来第一次做任务失利。

    那人淡淡瞥了他一眼，“是又高又瘦那个吧？”虽用反问句式，可语气却颇为笃定。

    少年有一瞬的惊讶，转而又了然，“正是那个。”他道。

    那人竟是轻笑了一声，“那人深受季宗霖的宠信。要是你这次擒住他了，要惊讶的反倒该是我了。”声音里带着一丝毫不在意的惬意。

    反衬得自己的得失心太重。

    是并没有将其看在眼里才能如此漫不经心吧？

    少年突然觉得自己的力量还是太过于渺小，尤其是在强者面前，这样想着，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那人说了这句，便没再开口，又缓缓执了笔起来，动作从容。

    赏心悦目。少年头脑里瞬间就蹦出这个词。

    世人皆道显国公世子季宗霖和衍国公世子佘余年当世风流，谓之美姿仪，伟容色，时人备受推崇。他却以为，眼前这人若欲自谓风流第二，无人能当得第一。

    季宗霖过于无情，佘余年过于留情，而眼前这人，韵致深深，光华内敛，道是无情却有情，道是有情却无情……他看不懂，也不知自己余生能否有机会看懂。

    他在心里深深慨叹了一番，再将思绪拉回眼前。

    将计就计……他联想到这次的桃花汛。所处州城范围恰与庆州之地毗邻，五皇子将下南地巡视河道，所到之地离庆州相近，这样一来，若这边要做些什么，还继续潜伏在庆州谭山寺的人，看着就有些碍眼了。

    季宗霖真是智者千虑，说难听点就是疑心病重，只要这边做出了一点声势，就难保会不引起他的一点注意，他当然会怀疑这不过也是一群同先前一样的一群普通的丫头罢了，可惜了这次还真不是，只要他稍作了试探，这边的人再顺势为之……他不愿意冒险，却不知他所做的正是冒险。

    对于心思如九曲回廊般蜿蜒转折的人，正需要用那如深深甬道般不蔓不枝，笔直延伸的心思来应对。

    ……

    少年就又说起了个人的问题。

    “三个丫头，有两个在挣扎的过程中受了伤，还有一个倒是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好像也没受太大惊吓，”少年季宗霖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个瘦小的小丫头，巴掌大的小脸，却嵌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那样惊讶，感激，又似是依恋般地注视着你……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就多说了几句，“那个丫头身上藏着暗器，该是使暗器的。”

    “噢，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往袖兜内摸出一包以布裹就的东西。

    “这是从一个又高又瘦的小僧房内搜出来的东西，大概就是那个小丫头正在使的那套暗器了。”

    少年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裹布，直接将东西呈到了那人的书案左端。

    有几道青光从眼前闪过。

    那人的眉梢微微一动。握笔的手顿了顿，又流畅地行了起来。

    少年这才觉得有些不妥，那人怎么可能理这些杂碎琐事？自己应该交给江哥，由江哥交给载忻堂的嬷嬷，再由载忻堂的嬷嬷交给那小丫头本人？

    是该这样吧？难道这点事都要由那人来做？自己刚才的行为不是多此一举了么？

    “你还有事？”见得少年还杵在那儿，那人终是懒懒地看了他一眼。

    这是能管这点琐事的意思么？

    “没事。”少年心道，只要你没事，我便没事。

    他行了个礼，便缓步退了出去。

    那人待搁得了笔，方微微向左侧得了首，青色的器物静静地躺在桌案上，尖端薄如蝉翼，在光线下，轮廓越发柔和……

    他下意识地将手拢上了袖兜，指尖觉到了那微硬的触感。

    是同一个人啊！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

    “如果……那个你，也能像她这样坚强些，那就……好了……”

    他喃喃，目光缓缓飘上了虚空，眼神些许空茫，恍恍惚惚，却是不知这悠悠思念，该寄予何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