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聊赖的敖孓仰躺在钟落后山慕君亭内的廊凳上，翘着他的二郎腿，轻点着脚尖。

    这廊凳太窄，有些容不下他这健硕的身躯。饶是以前，他或许早就幻成了猫身，曝在从树缝里落下的斑驳光辉中，可是眼下他极度的厌烦这毛绒绒的身躯，这让他不禁就想到了是为她殷小雪猫宠的日子。

    那些，让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的日子。

    可是，他怎么不知不觉就又晃到了这后山。数月前，正是在这个猫族后山的慕君亭内，东方归雪要回了他的小狐。至此他便和这只唤作殷小雪的小狐又扯上了关系。

    现在仔细想想，他们还算有缘，不然怎么总会遇见，倒是他与那小仙娥许是缘浅，这三百年间未曾见过一面。

    缘分这个东西还真是玄之又玄。可这么玄的东西怎么能交给一个遭老头子打理？他那老的头发胡子全都花白了，眼睛都虚眯成了一线，要是哪日不小心犯了迷糊，极有可能就搭错一根，这搭错了的一根也极有可能就是他的这根。

    他盯着那经久失修的木梁上，挂满了大大小小的蛛网，网上来回攀爬吐着丝线的蜘蛛，穿梭的他有些眼花，他慢慢的阖上了眼，回到了当初与她相遇的那一瞬间。

    眼前，是葱绿的一片，翻着浅浅碧波的湖水，如往常一样的闪着银亮的光芒，像极了他原来身上的鳞片。

    这已经是他到青丘的第两百年。

    东方归雪与几位大人邀着他到人间游园，落脚之地竟然是这震泽湖畔。记得依旧是在这个湖畔，他拾到了那招致他现在一切落魄根源的玲珑宝珠，便至此改变了他一生的轨迹。若要仔细算来，那时却是比这个时候还要早上两百多年。

    “敖兄似乎来过这里？”站在游船之头，一同翘首眺望的东方归雪，见他面上神色有些呆愣，不禁问道。

    来不来过又能怎样？只不过之一场云烟。天帝的这一贬，便是五百年，五百年间不许恢复龙身，五百年不许踏入天庭半步。也因此断了他与小仙娥的姻缘。或许五百年后，她早已嫁为人妇，成为了他人的贤妻良母，与他再不相干。但只要她相安无事，这一切他也心甘情愿的受了。他晃了晃折扇，看向湖水的眼里，微光一闪，平淡的回了一句：“未曾来过，只是被这眼前一景所吸引。”

    东方归雪看向他的眼角藏着一抹笑：“景若是欣赏的差不多了，便到这舱内来吧，外面多是风大，且西门大人准备了上好的酒菜，还有歌姬的表演……”

    船舱之内果真歌舞升平，这纸醉金迷的喧嚣倒真是能一解心中的愁闷。他端起酒盏喝了一杯又一杯，这原是他最不爱的狐酒，竟然也下咽的如此痛快。须臾的功夫，双眸开始朦胧起来，那挥着水袖的舞姬，幻出七八个人影来，她们纷纷长的一样的容颜，穿着一样的席地长裙，平步婀娜间，翻转着身线，旋转出一朵朵绽放的花来，甚是好看。可转着转着，这花却被风飘到了面前，在他那曲腿而坐的席间一仰，倒在了他的怀中。他垂眼一看，尽是小仙娥的那张脸。

    两旁敲打的编钟发出低沉的声响，像似夏夜里滚滚的闷雷，不绝于耳。箜篌的清脆之音宛若春风过境，撩拨着心头的那把丝弦。他把她捧起，她将手挽在他的脖间，他端起酒盏时，仰头闭上了眼，畅快的一饮而尽，她便趁机上前吻了他的面。

    西门尹和南宫昭朗声大笑着，左右手边俱是绝世娇艳的风尘女子，东方归雪依旧一如往常的温颜笑着，默默的品着桌上的珍肴，北慕言挂着他的木头面，将凑上前来的几个女子尽数打发了走。

    这样挺好，他只有她一个就够了，不像北大人那样不通人情世故，也不似南宫和西门这样乱了性情。

    他复又低头看着她，她趴在他的腿上，玩弄着他腰间挂着的玉牌，双颊上许是因方才沾了点酒，显得有些微醺。他觉的很安心，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同他们一起放声的笑着，他正沉浸在这样的似幻非幻里，却被旁侧突来的一阵风吹的有些迷了眼睛。船舱外，骤起的风，吹的船上的窗棱磕磕作响，搅的窗帘如旌旗般翻卷着。

    那皎白的窗帘随风掀起的刹那，他那凝视窗外的目光流转回来时，匆匆的瞥见，在那震泽湖畔边，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徜徉在草滩上。风中飞扬的头发，如墨般漆黑，在那高高耸立的芦苇丛中像似入水缓缓四散的墨丝，那惊诧的望着自己的脸，有着一双白日里也闪着星光的眼，细腻白皙的肌肤上，点着一张小小的绯红的朱唇，这鼻子眉眼，从上到下，他都是这般的熟悉，他甚至能清楚的嗅到她身上的散发的笔墨的香气。

    他有些错愕，低头复又一看，躺在自己大腿之上的女子，虽生的好看，却满是胭脂俗粉的气息，哪里能见着那小仙娥的影子。那一阵风彻底的将他吹醒，他将她一把推开，掀倒在地，案几上的杯盏和碟碗哐当哐当掉了一席，他有些跌跌撞撞，顾不得声乐已停，周边竟一阵唏嘘，他像似着了魔般未吐露半字便失魂的弃船而去。

    方才还在他怀中，受着他娇宠的舞姬，有些茫然不知所以的在地上忿忿的踹着凳子。西门尹和南宫昭止了笑，本想追上前看个究竟，不想却被东方归雪拦住了：“且让他去吧……”

    他追至岸边，拨开那丛丛的有些挠人痒的芦苇，寻见她时，她正坐在芦苇丛的尽头湖岸边，吊着腿，光着脚，在湖边拍打着水面。绣着蝴蝶和芙蓉的缎面鞋齐整的摆放在一边，溅起的水花湿漉了她的裙袂，她专心的用手边的芦苇编着黄绿色的草环。

    他的脚下有些疲软，上前之时，有些慌乱了手脚，“噗咚”一声，将她放在边上的一只鞋，踢到水里。她抬起头，还没来记得开口，便被他一把攫住了手腕。

    “小袋子……”他握着她的手有些用力，几乎快把坐着的她从那堤坝上提了起来。

    她皱了皱眉，将他攥的有些红的手，抽了回来，“什么小袋子，还小帕子呢！”她的眼里依旧泛着点点的星光，水汪汪的像似方方哭过般噙着泪滴。

    他向后退了一步，有些一愣，不是万黛吗？不是昔日的小仙娥，小袋子吗？可是这鼻子媚眼没有一处不相似的地方，何况他怎么会认错呢？虽然她穿了长裙，披散着头发，退掉了原先的男儿装，可他又怎么会认错人呢？

    他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怒气嗔面的桃粉小脸。运了运气脉，睁圆他那可以辨人真身的通天法眼，上下打量着她。衣衫虽锦绣罗缎显的有些华丽，可周身上下不见任何的仙身气息。看不见那袅袅的仙气，也寻不见半分的天界霞光之景。

    她不是小仙娥万黛！小仙娥是为天界之人，身上应有天界的痕迹。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的，长的有些像她的人类而已。这世间模样相似的叶子，大有所在，只是却找不到纹路完全相同的两片。人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轻笑一声，这声是在嘲笑自己。他垂着双手，拖着步子，转了身，一路都是“呵呵，呵呵”的自我鄙夷。

    她望着他像似被掏空了的背影，一脸的生气，哪有这样的人？踢飞了自己的鞋子，紧握着人家的手臂，呆望了半晌，只说了一句小袋子，便转身呵呵呵呵的离去。

    她拾起身边剩下的另外一只鞋，朝着已经走出几米的他扔去：“喂！赔我一只鞋！”

    他没有回首，尽管低垂着头，还是单手接住了这横空而来的飞来之物，然后看也没有看，顺势抛进了湖里。

    她在那里，跺着光溜溜的脚丫，连蹦带跳的上下窜着，活脱脱像个猴子。

    “小雪！”有人喊她的名字。他的眼闪了一下，原是叫小雪，果真不是她啊！

    “小雪，你怎在这里？帝君哥哥找你半天了！”迎面而来的是东方初云，他从她身边经过，像似一具行尸走肉般，灰暗着神色。“敖大人……”东方初云心里咯噔一下，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的颓靡，那双犀利的眼里看不见往日半点的高傲的光泽。

    他依旧没有回头，亦不见回音，拖着步子直到回到船舱里。

    后来，东方归雪才介绍，说这是自己的一位已故朋友的妹妹，叫殷小雪。因无人照料，恐要日后留在青丘，便邀了她一同出游，等了半晌不见她的身影，原是独自去了那湖边赏景。

    东方归雪后来的话，他没大听的清楚，他只是复又搂着刚才的舞姬，一个劲的灌着狐酒。他呆在青丘两百年，从未像今日这般饮的这么的多，于他面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怕是这两百年间的狐酒都于这一日被他补了回来。只是这酒太难喝，喝了就反胃，他趴在那船弦上吐了半天，又吹了半天的冷风，才晃晃荡荡的回到船舱里，遇见个上来的姑娘，就趴在人家肩头睡沉了过去。

    人家娇小的身躯，怎奈何得了他这健硕的身体，愣是生生硬硬将这弹琴的小姑娘扑倒在地。几个大人拽了半天才将他拽了起来，只隐隐约约听见他充满酒气的口里像似不停的唤着“袋子”还是“桌子”之类的东西。

    至此以后，他的那点小秘密，便被东方归雪和几位大人套了出来，原来一向不近女色的敖大人在天宫之上还有个相好的小仙娥。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他怎会知道，其实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失去了他通天法眼的能力。他看到的殷小雪不管是狐身还是仙身，都是现在凡人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