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一望无尽的是高耸入云的台阶，身后若隐若现的是看不见来路的氤氲雾气，他立在这通往天庭的浮云长阶上，脚步却是如此的坚定。

    就在几乎可以看到那巍峨的大门赫然入目，门下两排手持长戟的天兵岿然而立时，他却蓦然驻了足。他望着身旁积攒的有些厚重的云朵，矮下身来。抬手轻轻拨了拨，又反复拂了拂，朵云之下竟然渐渐现出一个一尺来宽的洞。

    他呆呆的看着这个洞，有些出神，心思浮游而来时，不禁扯开嘴角，咧出一个浅浅的笑，当初他是如何耻笑她的，他还记得很清楚。“小小天狗之洞，如何能容得下你这仙身？”不想他也有今日。若是被她知道，她会不会反过来戏弄他一番“你这龙身果真适合狗洞！”

    只是还尚未踏入天庭，仅仅只这天庭门口的一个小小洞穴，居然与那云彩拨开的一瞬，便一同开在他的脑海里，随着那些游走的浮云，和耳畔微起的凉风，将他扯入一段绵长深远的记忆。

    那时候的天空比此时要蓝，那时候的天庭之路比此时要短。

    宫墙之内歌舞升平，到处都挂着五彩的灯笼，悬着绫罗锦缎。端着翡翠托盘的小仙婢们慌慌张张的身影随处可见。从四面八方赶来赴宴的各路小仙神祇齐聚于此。

    这日是逢千年一遇的百仙宴。

    两位哥哥与龙王早已入了席，只他一人觉得这种场合太过憋屈，但凡遇到比自己品阶高点抑或年岁长点的就要上前施礼，有些要避讳的就该避讳，不能说的话，万万不能说，属实让人觉得无聊透顶。见着龙王与卯日星君正在议论潮汐的事，他便借着空溜了出来。

    挥着他的百川扇，晃晃荡荡的走在天庭宫墙边的大道上，挑了个人烟罕至的地儿，见着墙边立着一颗万年老树，一纵身便跃了上去，弓了腿正悠闲的打算如往常一样，掩了面小憩一会。忽听得身下一阵悉索之音，甚是扰了他的清宁。他扯开面上的扇子，侧身向下一看，一个高高撅着屁股，匍匐在地的半个身影，正在那里“哼哧哼哧”的使着劲儿。身后灰色的衣摆随着屁股的扭动来回左右的摇摆着。

    这大家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这一身天兵模样的家伙在这里野猪拱食般的是在作甚？

    敖孓撑着腮，垂着眼，看了他半晌，总算是明白了，他这是卡在这个树下墙根的狗洞里，进退两难。他觉得这家伙挺有意思，明明将整个身子趴在地上就可以通过的洞口，他非要弓着腿，撅着屁股，这倒好，被卡住之后的模样甚是滑稽。许是第一次钻狗洞有些生疏。

    敖孓跃下树，蹲在他的身边，漫不经心的晃着扇子，悠悠的在一旁观着。

    这个正满头大汗，不知如何应对的家伙，忽觉屁股身后起了阵阵的凉风，不禁将身子往前耸了耸，又摆了摆，大身嚷道：“谁？是谁在那？”

    声音从墙的那头飘过来，有些走了音。

    敖孓顺着势又扇了扇，掀起的袍裾下，一个亮闪闪的腰牌上刻着一个金灿灿的“天”字，果真是一个小小的天兵，许是打算私自下界偷着玩耍的，自是没敢走守卫森严的正门，跑到这个僻静的角落，来另寻出路。

    “不想这羡煞众人的天宫之上也会有狗洞？更不想个个趾高气昂的天庭之人也会去钻这小小的狗洞？”敖孓轻蔑而道。

    刚才叫叫嚷嚷着的小天兵，听他这一番言辞顿时判定他原本并非是这天宫之上的人，遂缓和了口气哀求着：“这位神仙大哥，可否好心帮帮我，我卡在这里有些时辰了……”

    “我为何要帮你？”敖孓干脆靠在了那宫墙边上，反正一个人闲躺着也是苦闷，索性弓腿坐了下来，与他慢慢的调侃起来：“今日可是千年一次的百仙宴，你不在各宫殿门口守着，跑到这里本就有罪，还想私自下界，可知这是罪加一等？”

    那晃动的屁股听闻这句，滞了滞，慌声音更显乞求，慌忙说道：“这位大仙，你大人大量，可别前去告玉状，你只当出来散步，并未途径此处，什么都没看见，你不说，自是没人知道。”

    “可不巧的是，我什么都看见了。”他向来不多管闲事，只不过唬他一唬。

    小天兵又扭了扭，眼珠四下一转，出乎意料的陡然间转移了话题，朗声说道：“今日恰逢凡间乞巧节，势必四处张灯结彩，一片热闹景象，这位大仙不在那宫殿之内呆着，跑到这荒凉之地，许是同我一般，看惯了这天庭之上如出一辙的筵席，若是大仙有兴趣，小，小……”顿了顿，又赶紧道：“小仙带大人前去瞅瞅？”

    这一句倒说到敖孓心坎上了，这凡间的节日他倒当真没有见识过。与其在这干硬的树枝上小憩，不如下界巡游一番。

    小天兵见他有些犹豫，想着他许是有些动心，于是趁热打铁的继续道：“据说到了夜间景色更是奇异，天空中会绽放五彩烟火，不论达官贵人家，还是乡野农妇家的姑娘都会出来乞求智巧，还，还有很多让人眼花缭乱的乞巧节目……”

    小天兵形容的天花乱坠，小屁股来回摇晃的更加剧烈，他许是被憋在其中，有些难受，这一时说了不少话，又费了不少的力气，更觉胸口有些闷。

    敖孓思忖半晌，“啪”的一阖折扇，爽朗的说道：“好吧，看你卡的也实在辛苦，我暂且帮你一帮。出去之后，就在洞口处等我。”

    话音刚落，小天兵一句：“那是必然”刚脱口而出，正一边琢磨着出去之后借机赶紧开溜，一边寻思着他是打算到墙的那头拽他出去还是使个仙术幻个花儿的把他弄出来，不想却只听见自己“啊！”的一声凄惨的嚎叫，屁股上重重的挨了一脚。“嗖”的便飞出了洞口，连滚带爬从洞外的天阶之上，跌落了下去。

    他“哎呀，哎呀”的捶胸顿足的刚刚支起身子，还没来得及开溜的计划，便见一个通体白袍，袍间绣着碧波之海，双肩盘着两条黄龙的清越男子，挥着一把折扇，端着一张煞是精致又俊朗的脸，凝着一双这世间罕有的红蓝交错的眼睛，立在他的面前，很认真的，很用情的，异常专注的——鄙夷着他。

    他有些嗔怒，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指责：“没见过这般帮人的，难道你不会仙术吗？用仙术轻推一下，我便出来了，犯得着用脚踹吗？”说着揉了揉自己的腰，又拍拍自己的大腿，继续哎呀哎呀着。

    “可这一脚不觉省事了许多？”敖孓看了他一眼，卡在洞口的时候，他只瞅见洞的这头他那不安分晃动的臀部，现在像似将整个人从地里拔了出来，他才算将他看了个透彻。

    白白净净，明眸皓齿，柳叶蛾眉，好一个清秀俊美的小天兵。

    他虽穿着天兵的一身衣衫，看上去却是一个姑娘的面相。虽裹了胸束了腹，可丰腴的耳垂上两个小小的耳洞还是粗心大意的忘了遮掩上。天宫之内竟然有如此胆大妄为的小仙娥，他倒是头一次见着，私自下界不说，还冒充天兵的模样乱人耳目。

    他估摸着，她应是某个宫里的仙娥，若是仙婢定是不会有这样的胆子，那些懵懂的略显稚气的爱贪玩耍的小仙娥，倒是时常偷偷的跑下界。她许是同自己一样，在这席间顿觉百无聊赖便不知在何处摸了件衣裳，打算偷偷溜了出去，天宫的宫墙看似不高，其实四处都有封印，想要翻墙而出，那是不可能的事。就只在这小小的一角，不知何时，被天狗日积月累的刨出了一个小小的洞。

    “让你在洞口处等我，为何你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小天兵倒很是气愤，插着腰，面上露着你干的好事，还要问我的表情：“这位大仙，明明是你那一脚把我踹到这里的，怎能怪我跑这么远？”

    敖孓看她这衣衫不整方方历练了摸爬滚打的样，忍不住轻笑一下。

    她呶了呶嘴，犀利的说着：“你笑什么？没见过人钻狗洞吗？”

    “钻狗洞的见多了，没见过钻天狗洞的！”说着，敖孓将胳膊故意攀在了她的肩上。

    她紧张的像只兔子，险些从地上蹦了起来：“你……你……你干嘛！”两手还做着攻势在胸前上下比划了一通。

    敖孓憋着笑，若是这么早就拆穿了她，怕是这一路上，便没有那么多乐趣了，难得遇到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主儿，且先与她玩上一会再说。遂他忍了忍：“这位仁兄，你不是说要带我下界看看？”他将“仁兄”二字唤的极为响亮，便是时刻提醒着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许是觉得自己的举止太过夸张了，讪讪一笑，将那僵在胸前的手，摩挲了两下，又拍了拍，收回来时，在身上蹭了蹭。佯装着她只不过在洞内卡的久了，手脚有些麻，顺势活动活动筋骨，满口应着：“是，是，是，大仙说的极是。”

    “虽是萍水相逢，可我敖孓向来不以尊卑贫贱伦身份，兄台又何必一口一个大仙的，这般见外。”敖孓露出狡黠的一笑，瞟了她一眼，静观着她的反映。

    “那……敖……敖兄……如何？”她的语调略显笨拙，显然有些不大习惯这样的称谓。

    “敖兄，这个称呼不错，比方才亲密了些许。不知兄台作何称谓？”

    作何称谓？她出来之时，走的慌忙，还没有想过自己要叫什么名字，她低头牵了牵身下的青灰色的天兵衣衫，想了想，若当初起名之时，是承了“千秋万代”的意思，不如就诳他做万代好了，这名字比较适中，辨不出男女。

    于是，清了清嗓子，两手一躬，徐徐而道：“小仙——万代！”

    她出来之前，虽找那太上老君讨了一杯幻音茶，声音略显低沉嘶哑，可她还是有些做贼心虚的习惯清清嗓子。

    不过，她这一板一眼的样子还真煞有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