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黑鳞鲛人的离去，甲板之上的化蛇也未再恋战，只纠缠了一小会儿，便纷纷振翅离开。霎时间，如网如布遮蔽天日。一瞬又全都消失了。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断了半截身子的监工头，还存有一口的气息。

    “我们是什么人？你应该先问问刚才那些化蛇是什么人？”子渌戏谑道。

    “商贾之途，犹如江湖，恩怨不可避免。今日若是死在你们手上，我于庆也算是认栽，只是终究是死，也好歹让我死个明白！”

    “于庆？可是随了赵晟二十年的心腹？”

    “看来你们果真也是为了那琥珀而来？”

    “你那琥珀固然稀奇，可于我们来说并无用处。”敖孓淡淡的挥扇而道。

    “那……你们……”这个自称于庆的人，顿了顿，许是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眼神却突然闪起一点微弱的光。

    “难道是复仇？这二三十年来，死于主公之下的人不计其数，说吧，你们到底为谁复仇而来？”他往前爬了爬，身后又是一道血印，看样子，他曾跟随赵晟多年，也是个热血铿锵之人，换做旁人早就掩了声息，死在一旁了，不想他还撑了这么久。

    “既然你也不知他们的底细，留你又有何用？”说罢，敖孓轻挥一扇，只一阵扇风，便封了他的喉。

    “你！他都这样子了，你还下的了手？”

    万代的怜悯之心顿时升起。

    他只冷冷的看了她一眼，冷漠道：“确实不该下手，应该让你先问问他，当初那些鲛人他是如何下的了手？在他们身上割了那上千之刀。”

    万代身有一滞，血脉似乎也于片刻间凝住了。风星云当初说她蓬勃善心比天高，总是对她有所担心，她现在才真的有所明白。她原本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但现在看来，自己这善心是有些泛滥了，怎的一时之间忘了鲛人所受的苦，倒对一个如此邪恶之人都有所同情，可是那心中却仍有些小小的难过，终归是一条命啊。

    “有的人长的人模人样，实际却是妖魔心肠。你瞅瞅，你瞅瞅，和这满地只会咬人的妖兽有什么区别！”子渌的话，让万代又惭愧了起来，如此说来，有些人，有些命确实不值得同情。

    立于一旁的永沉面上倒显露出几分焦虑：“三太子为何不多问问？他死了我们如何再调查赵晟珠宝之事？”

    万代觉得永沉师兄的话，似乎更有道理，不住的在那点头。

    “醉翁之意不在酒，夫子只是想调查熏吴山洪涝之事和化蛇与鲛人之间的关系。刚才这个于庆也说了，他其实并不知道化蛇突袭的原因，只当是寻常复仇而已，再说，他追随赵晟多年，即便他知道很多，也不会告知于你我。”

    敖孓分析的如此透彻，让众师兄们不禁钦佩有加。

    可当众人打算折返而回时，刚才还在那里点着头的万代却不见了踪影。

    为了寻她，众人颇费了点功夫。找到她时，她正怔怔的望着船舱之下一个架在在十字架上的鲛人发呆。

    这是一个刚刚被绑缚不久的鲛人女子，她的身形有些微胖，皮肤还没有完全的干瘪，但却不见往日的白皙。透过有些黝黑的肌理，已经瞧不见皮下鲜红的血脉，她的身上暂且还没有刀痕，因为还没有晒到可以割肤沥脂的程度。可能只是晒了一两日而已。

    虽然肤色淤黑，且双眼有些下陷，但她依旧认出她来，是那日在水下之瓮菱镜之内看到的，和那个小小鲛人依偎在一起的妇人。也正是方才小鲛人口中所说的玉娘——他的娘亲。

    “小师弟，你怎对着一具尸身看这么久？”

    敖孓深深的望去，她的面上似有些抽搐，眼里有些抑制不住的星光闪闪。他与她一同经历了水下之瓮，所以最是知道她看着这具已经无气息的尸身是何心情。

    子渌唤她，她没有反映，永沉前来拽她，她依旧没有动静。

    敖孓上前，“啪”的在她面前启开折扇，让她有些一惊的从那忧伤里回过神来，但瞧见她那已经快要决堤的泪眼，让他有些震惊的无措。

    “哇~~~”她终是没有忍住，放声大哭了起来。

    之前婉熙姑娘死在她怀里的时候，她虽也很痛心，但没有这样大哭过，她觉得她本就不像似个世间凡人，只不过回到应该属于她的永无纷扰和疾病的世界里。只是眼前，因见他们受尽了那么多的苦，最终却还是没能逃过生死一劫，有些感慨这些生活在凡间及夹缝地带的生命是这般的脆弱。

    两次，曾经鲜活的生命在她面前消失。

    上次，因自己的一时大意；这次，又负了对方的托请。

    她好歹一介天界神祇，受了那光辉之名，却不能做任何的有意于他人的事情，让她心中的愧疚浮摸不去。

    面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场雨，其他师兄满面诧异，敖孓有些稍稍慌了神的不知该如何慰藉。

    他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头，只附耳小声了一句：“若是男人，何以有泪轻弹？”他虽知她是女儿身，哭一哭倒也无妨，只是这众师兄都看在眼里，你这一身男儿装扮，人家只当你是一个男子，如此啼哭成何样子？便只简短的一句，提醒着她现在的衣着身份，不适宜这般执着的宣泄自己的情绪。

    她挥了挥袖子，换乱擦了一下脸面。

    未几，微微启口道：“敖兄，可否，可否应许我一件事情？”

    “但讲无妨！”他虽不知她这祈求的究竟又会是何事，但此时若是回绝她怕是有些不妥。

    “可不可以帮我把她带回去？”

    带回去？是说让他龙王三太子带着这一具已经死了有些时日的尸身回东海？

    他有些后悔。果真不能太感情用事。这会毁了自己的一世英明和举世潇洒。可眼下如何是好呢？那一句“但说无妨！”他讲的是这般有气势。大丈夫一言九鼎又岂有反悔之理？

    他面上有些僵。缓缓的挥着扇子，不觉有些冷的，又阖上了。斜目看了一眼这具尸身。身下的鳞片开始脱落。已经开始腐烂的内脏，散发着的难以言语的尸臭味道。

    万代看他有些迟疑，抽泣着说道：“算了，你帮我把她取下来，我自己背！”

    “你这是要作何？都已经死了！难不成你打算送去那孩子那里？”

    “不，不能让他知道，我只是想把她带回去，葬在东海，那里是她世代生活的地方。”

    他心头一怔。他知道她的想法总是与众不同，却不知道是这般的与众不同，虽有的时候迷糊大意，但有的时候却是这般的细腻。

    多多少少这冷傲的龙太子之心，在此时是有些颤动的。只是嘴上依旧言不由衷的说着：“你可是有埋尸的嗜好？”

    “嗯？”

    “熏吴山脚下那些村名的尸身可也是你葬的？”

    “呃！是！”

    她背对着鲛人的尸身，半弓着身子，已然做好了起背的姿势。他解了缚在鲛人妇女身上的绳索，却侧身揽起她的手，扛在了自己的肩上。

    “我来吧！”

    她从未听过他这么温柔的一句。就像他从未见过她这般伤心哭泣。

    “你打算怎么对他说？”

    “谁？水生吗？”

    “恩，那个小鲛人。”

    “不知道，但总比他知道她娘亲不在了的好，如果人生失了希望，或许是最大的绝望。”

    他因背负了鲛人，行的比诸位师兄稍稍慢了些。死者为大，不能让她再受颠簸，她便默默的在一旁跟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海水清澈，他们都觉得彼此似与往日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