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未出铺子，韩墨似是想起什么事情，叫曲绯等他一下便转身去了铺中的柜面。

    现在正是夜市里人多的时候，游人如织，三三两两想要进到铺子里的人顾着她的腿疾，都侧了身从她的身边经过。

    曲绯不想挡着人家的门口碍事，便摇着轮椅慢慢出了门，心想着寻个人少的地方等韩墨。

    轮椅的轮子方才向前转了几转，却再向前不得。

    一片黑压压的影子落在曲绯的面前，挡着了暖橙色的灯光。

    她抬头，眼前站了几位女郎，大约十个八个之数，见曲绯独自出了门，便朝她围了过来。

    周围游人见一个坐着轮椅的美貌女郎被围在中间，道是又热闹可瞧，便也三五成群地停下向她们看去。

    曲绯见状，微微一叹，方才还要寻路避事的双眸，却是忽然停了下来。

    那几个女郎中，为首那面容秀丽，柳眉温软，穿了绣着百花之图深衣的，可不就是在桓府门前欺她辱她的桓昭！呵。没曾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原来她喜欢韩墨。

    曲绯冷冷一笑，好整以暇地坐在轮椅之中，双手十指交叉放在腿间，在众人的注目中扬起那双白鹿般秀丽的眼看向那人，“女郎围我作甚？”

    声音清若华莺，脸上笑容脉脉。

    时下世人所欣赏爱慕女子之美，便是清新婉丽，弱柳扶风甚是带着一点病容的柔弱之美。

    此时曲绯一身皓白云锦素衣，望着众人轻轻笑着。那笑容虽浅，却如同轻云出月，皎皎圆月清辉贯彻夜空。此般笑容配上她一身素白的清瘦身姿，柔柔地在轮椅中坐了，双手还不自知地护着似是有疾的腿，那般清婉却又脆弱的样子，像是飘摇在浩然天地间的一朵细幼莲花。

    这般形容，这般情态，叫人如何不怜，如何不爱？

    周遭议论声渐起。

    “这女郎，端的是一副好风华啊。”

    “不知是姜氏还是虞氏。”

    “这般风容竟是头一次见，真是虚活了这些年纪。”

    曲绯轻笑，眼眸漫不经心地从诸女脸上扫过。

    那一睨，只是平平一眼，一股凛然之气扑面而来，直叫人觉得贵气逼人。

    众人又发出一阵低低惊呼。

    那女郎边上一长脸女郎拉了拉她，轻声道：“阿湄，这女郎身份未名，我们怕是惹不起啊。”

    声音战战，竟是叫曲绯吓了去。

    桓昭冷哼一声甩了甩袖子，道：“你慌什么，我认得她。”

    方才看着韩墨推着的女郎她便觉得面熟，现在看来，果真是那一副讨人厌的脸。

    昨日父亲将她丢在门外后，她心下还有些惭愧，待雨势小了些她便偷偷拿了药油吃的出了门找她。见她不在原地，只道是她被人救了走，心下还有些欣慰。

    却不知这才一天，怎的就和韩墨走到了一起，而且还这般亲昵！

    诸人不知，只道她是姜氏虞氏的贵重女郎，她心里可是清楚得很。

    不过是乡下一个小文士庶出的女郎，这般身份的叠加算算也不过比平民高了一点，装个什么贵女！

    桓昭柳眉倒竖，冷声问道：“曲氏阿绯，昨日你方才被父亲赶出家门，今天怎的会和韩扶风在一起！”

    她特意点明曲绯的名字，就是要不长眼的众人看看，这女郎不过是一无名无号的小户之女。

    果不其然，议论声又嗡嗡地起，众人面面相觑，均不知那曲氏是个甚么人家。

    曲绯盯着她，似笑非笑的样子让桓昭心下十分不适。

    许久，曲绯收回目光，灿然笑道：

    “因为我想。”

    桓昭只觉心头之火燎原般烧了起来。

    众人再度惊呼。

    韩墨韩扶风，吴郡出名的玉面阎王，为官以来，不攀附，不折贵，不交游，断案之时只分堂上之案对错，不分堂下之人贵贱。

    吴郡无数世家想要拉拢，无数高门女郎想要嫁予，他却从不应允，每日仅按时应卯散值，案几之上各色拜帖洋洋溢溢，他却只在自家的二层小楼里读书练剑。

    傲然高洁的样子，像是一杆沉默的竹。

    如今这般的韩扶风，居然带着一残疾女子白沙堤夜游，任那女郎撒娇胡闹，却还愿意俯下除了天地尊师任谁都不弯的双膝，只是为了给她盖一薄裘。

    而这所有，竟仅仅是因为她想？

    原本因着曲绯风姿萌生退意的其他女郎，知晓了曲绯身份后，也因着她这番话心下不甘。

    她们都是吴郡各家高门的贵女，怎么着也轮不到曲绯似是公主一般骄纵，而她们，就像是仰望着公主的小侍婢一样。

    站在桓昭右侧的一个圆脸女郎，瞪大一双本就溜圆的大眼，气愤地叫道：“你不过是一身份低微的残疾，你，你凭些什么！”

    在她怒斥中，众女也是气愤难平，不由叽叽喳喳指责起曲绯来。

    曲绯也不恼，她伸手抚了抚隐痛的膝盖，瞟了一眼神色有异的桓昭，轻声道：“还好还好，我只是腿上有疾，不似有人，心上也是有疾的。”

    “你说谁！”桓昭被她拿话一刺，却是忍个不住，从众女中走了出来向曲绯喝到。

    曲绯也毫不退缩地对上桓昭如火在烧的眸子，慢慢地，一字一顿道：“谁心上有疾，我便说谁。”

    “曲氏阿绯，你莫要不识好歹，你这般讨人厌的性子，我父亲万万不会允你回府！”

    哦？

    众人又是一叹，方才还无名无号的曲氏小姑，怎么这就和吴郡高门扯上了关系。

    却见曲绯闻言轻笑。

    不是挑衅，也不似戏谑，虽然处于暗处，在她微笑时，却让人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她舍了那份柔弱之态，靠着椅背慢慢坐直，五指成梳，既优美，也随意地将被风扰乱的秀发理平。

    众人心下又是一叹，这般风姿雍容，眼前这些高门贵女怕是也比拟不得。

    桓昭自小由母亲教养，她的母亲是父亲在边陲小镇任职时娶的一个小武将之女，自是不如从小由南茹仙子亲自教养的曲绯气派。

    她这一笑一动，满是世代世家子弟才有的高雅优容。

    “女郎父亲却确是身份贵重。”曲绯轻笑，“只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父亲做主。”

    桓昭脸色一白，她竟又当着众人辱了父亲一把。

    她掩唇而笑，明亮的月光投射在她玉白的脸上，映出她表情中说不出的从容，和嘲讽。

    “还有，”曲绯看着桓昭，以仅她们二人能看懂的方式，抚了抚膝盖。

    之后，她双手撑着轮椅两边的扶手，在桓昭惊诧不已的目光中，慢慢站了起来。

    “许多事情，做了一次，便足够看穿一切。”

    桓昭惊惧抬头，若是她将那日桓府门口之事说出，就道桓氏郎主苛待一个孤女，无论信者多少，都深深有损桓氏清誉。

    曲绯似乎看穿桓昭的心思，微微一笑。

    “曲绯的确出身寒门，我虽然微不足道，但绝不低三下四。”她直视桓昭，温山软水的美目中精光乍现。

    “烦请你记住。我是茂川文士曲霞飞与桓氏弃女桓南茹之女，你桓氏如何富贵，与我曲绯何干！”

    夜晚凉凉的风倏然而起，吹得手中的轻裘猎猎响。

    诸人无声。

    夜市上的声声入耳的嘈杂之声，如今却好似无物。

    曲绯临风而立，漆般墨发随风散去，凝成了夜空中的一点妖娆。

    那可是吴郡高门桓氏，即便近年图安人作乱，文士地位下降，族运稍有衰微，这也是“一朝天子堂，三代桓家相”的桓氏。

    她一小小女郎，竟将其视为寻常事物，说丢便丢了。

    当年南茹仙子同江北名士曲霞飞夜奔之事，沸沸扬扬满城皆知，时人便赞桓南茹“盛世娇容，清冽傲骨”。

    如今她的女郎也同她一般，一身傲骨清清冽冽，似是这混沌世道中一片脆弱的皎洁。

    宁舍豪门，不忘初心。

    桓氏之女，可赞可叹。

    半晌，一个老年文士从人群中缓步走出，广袖相合，向曲绯深深一礼。

    “女郎风骨，老朽敬矣。”

    似是受到感召一般，人群簌簌而动，又有几名文士迈步而出，如那老文士一般弯腰一礼，“女郎风骨，我等敬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