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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78回 本来无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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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一层层的暗下来,昏沉的屋里,只一盏微弱的烛灯点着,摆在临窗的桌案上。

    “醒了?”

    “嗯……”桃喜虚弱的睁开眼望了望,昏黄的烛影下,邵云正坐在一边的榻上,他还是一脸的憔悴,只因剃了须发,换了新袍,整个人看去清明了不少,却消瘦的厉害,面色也难看。“我是怎么了……”知道是躺着自己的房里,桃喜也不着急起身,倦怠问着,又缓缓闭上了眼去。

    “先把药喝了,你睡了很久了。”外间的小炉子上一直咕嘟嘟的冒着水声,邵云并不答她的话,房门轻轻一启,浓烈的药腥气便一下涌进了屋里。

    “你用不着顾我……”桃喜不自觉的蹙紧了眉头,硬撑着坐起身来,胃里忽然一阵排山倒海的难受,迫着她又躺倒了下去,“我还喝不下……”

    “那一会。”见桃喜一时干呕的厉害,邵云并没有多余的话安慰她,站着一旁立了半饷,只是搁下手中的药碗,默然走了开去。

    有门声落下的响动悄悄传来,四周一下变得静谧无声。桃喜有气无力的趴着身子去取药,以为邵云一定回了东院,不想刚一撩开帘子,居然还看见他坐在屋里的南窗下,一如往昔每一个闲暇的夜里,手捧着一册书卷与自己安静相守。

    “邵云……”恍惚间,桃喜竟看痴了过去,忍不住唤了他一声,邵云这才又走了回来,见桃喜低着头要去喝碗里的汤药,突然反常的一把按住了她的手,问道:“你都不问我给的什么药,你就喝?”

    “你给我的……是毒药么?”桃喜怔怔问着,抬头望了邵云一眼,他的身后除了一片昏黄的灯影外,另有一抹朦胧的月光洒在身上,让人看去是那样的不真实。“你是我丈夫……是生是死,都由你……”她蓦地垂首一笑,继而又低了头去喝碗里的苦药,却不知何时,捧着的药碗已被邵云一手端了回去,搁在了榻边的小几案上。

    “那好,我给你两条路走……”邵云亦是跟着一笑,退着步子回过身来,手中赫然多了一纸红底黑字的手书。“拿着……你自由了。”他一面说,一面将手书轻轻递了过去。

    桃喜一时没能反应,待到触目惊心的“休书”二字跃入眼底时,竟慌得一下推开了邵云的手,缩着身子,似乎无限惶恐的问道:“另一条路呢……是什么?”

    “我不想伤害你……”邵云粗重的喘了一气,见桃喜迟迟不肯接下那纸休书,便替她收了枕头底下,和着几张银票地契一道给了她,这才直起身来,望着仍自蜷缩在床榻深处的桃喜,面无表情的说道:“罘罄老宅的地契我已划归了你的名下,你若欢喜,可以先住在那处,我明日就送你走。”

    “另一条路呢?你还没有说!”见邵云端过小几上的药碗转身就走,桃喜突然急了,冲着他的背身高声问道,一手忙掀起枕头底下压着的物件,也不顾银票地契还是休书,一股脑的拂落在地,面上已哀哀的淌下了两行清泪来,“我不需要……你拿回去,给谁都好,我不需要!另一条路是什么?是什么……你告诉我!”

    “另一条路很简单……”邵云僵立在地,黑乎乎的药汤倒映着他模糊不清的脸,他看了看落到自己脚边上的休书,那么密密麻麻一大篇幅的痴与怨,直激得他将手中药碗重重蹾在了一旁的桌案上,一脸铁青道:“喝了它!我还当你是原来的桃喜,你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彼时,夜风悄悄而起,从下过雨的窗格子外头吹进屋来,空气中渐渐弥漫了潮湿的气息。

    “我喝……”桃喜茫然的望了眼案上,浓稠的药汁因着邵云方才的动作飞溅了一桌,走得近了,那股子消失了的欲呕感竟又袭了上来。她心里一惊,忽然有种不好的念头油然而生,忙用帕子捂住了唇瓣,一手哆哆嗦嗦的端起汤药碗时,却被面前毫无征兆横过来的手臂一撞,倾洒了满身。

    “别喝了!”瓷碗应声落下,还不及迸出一片白色的光影,已化作了满地斑驳的残片,宛若一颗破碎的心,失望过后只剩绝望,再难起一丝涟漪……邵云久久未语,也不理会桃喜面上的诧异,俯着身子去拾那一地的狼藉,一抬头,但见一双光洁的小脚踏在瓷片上,这让他再是隐忍不住,一把拽过桃喜的手腕站到一边,突然嘲讽的笑了起来,“你用不着这样……是我有错在先,我不怨你!可你总该向我交代……孩子是谁的?”

    “孩子……什么孩子?”桃喜此刻已彻底愣住了神,不可思议的看着邵云眼中一层层暗淡下去的眸光,那里有悲愤,有屈辱,有满满的嫌恶或是憎厌,却唯独少了他口中的不怨。

    “休要在骗我了,桃喜……这一回是孙先生替你诊的喜脉,千真万确错不了,我也不信你不知,二个多月的身孕,你我都大半年没同房了,孩子自然是旁人……说吧,孩子的父亲是谁?连落子汤都肯喝了,还不敢承认是谁么!”邵云兀自笑着,陡地抬高了声气一抽手,桃喜一时不防,大退了一步再次踏进锋利的残片上,脚下一阵不其然的刺痛,倒叫她猛然想起了一月未至的葵水,可自己一年下来一向如此,怎的偏生这一回例了外?究竟是老天爷的眷顾,还是捉弄?“我有孩子了……真的?”犹自还惶惑思忖着,眼中所有的注视已从邵云的面上移到了一地的残骸之间……差一些,差一些她就喝下去了,那该会有多么的疼,多么的不舍?桃喜不敢继续往下想,双臂后怕的圈紧了小腹向后退去,她只想离得危险越远越好,“孩子不是旁人的,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只是我一个人的!”

    “好,是你一个人的,你不说自有你的道理,我不会逼令你什么,只望日后有一天你能想得明白,自个儿走……”一腔苍白的辩解听来是如此的可笑,还有桃喜面上那一脸怪异的期盼神情,邵云自觉不愿再与她痴缠下去了,遽步走至门边一推屋门,脚下的步子却不自觉的停了下来,“我不会是你的威胁,可我也不可能护你一世的颜面……听明白了没有?别再对我有所期待了……”

    “是谁!”正说着,南窗上突然闪过两道单薄的人影,桃喜一如惊弓的鸟,还不及邵云反应,已赤足踏到了外间,再一推门出去,才看见是岁冬带着兰草儿走过,正向屋里近来,“你俩干什么……”

    “桃姨娘安好。”兰草儿初来驾到,见了桃喜多少有些拘谨,低着头不敢出声,一旁的岁冬便替了她回道:“是这样,姨娘……杜姨娘这会身子不受用,夫人在东院陪着她,想请少爷先回去。”

    “我已经歇下了……”

    岁冬只话一完,但听邵云淡淡的声气从里屋传来,她忙尴尬的望了眼沉默不语的桃喜,拉着兰草儿退出廊去,一面口中应道:“是,少爷……奴婢这就去回了夫人。”

    “姑姑,等等……”

    “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岁冬闻声顿住了步子,回过身看时,邵云不知何时已站着桃喜的身旁,一手牢牢握住了她的腕口,一手扣着寝衣领上的盘扣,展颜笑道:“告诉母亲,往后可不止玉娇那处要她多费心了。”

    “少爷说什么?奴婢不明白……”岁冬疑惑的看了看依旧不言声的桃喜,见她此刻正紧张的去抚自己的小腹,这才恍然大悟的忙忙一施礼,恭贺道:“真是双喜临门!恭喜少爷,恭喜桃姨娘了——兰草儿,快去禀了夫人知道,说我一会就代少爷来报喜,快去!”

    夏虫隐在荷莲的深处,如一场急雨鸣吟不停。

    “她们走了……”桃喜悄声一语,邵云这才惊觉过来,匆匆一松手进去屋里,身上披着的外袍已被他端端正正的穿戴了齐整。

    桃喜心口一凉,独自站着摇摆不定的纱灯下好半饷,待到想起里屋还留着的一地狼藉时,邵云却执着箕箒又踏出了廊来,桃喜何曾见过他做家事,忙上前将他手里的箕箒夺了下来,但见片片碎瓷躺在竹箕中,是那样的安静。

    只眨眼间,眼前的人竟又不见了。桃喜一手搁下箕箒在墙角边,跟着邵云踏进外间,却见他人已入了里屋,径直启开榻下的橱柜,也不知是在翻找着些什么,“邵云?”

    邵云不言也不应,拎起一席竹簟、一条薄衾,便绕开桃喜又走去了外间里的一张贵妃躺边,停了下来。

    “你这是……要做什么?”桃喜在身后嗫喏问着,邵云却充耳不闻般,丝毫不予理会,铺了竹簟在贵妃躺上,只刚要摆过薄衾时,手边突然悄悄递来了一只玉枕。

    “这儿根本躺不开身……不若你还睡在里屋……”见邵云不接,只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一直盯着自己看,似要望进她的灵魂深处去,桃喜一时窘迫万分,话至一半,又生生了咽了回去。

    “我俩已不是夫妻了,如此于理不合的情分,我僭越不起。”邵云终于别开了眼去,信手接下玉枕,走过小炉子边,重新倾了碗药搁在桌案上凉起,这才又道:“你的药记着喝了,孙先生说你动了胎气……没事多躺躺,去睡吧。”

    药炉子不曾换过,那洒了一地一身的浓稠药汁不过是一碗普普通通的安胎药!“你……”桃喜蓦地睁大了眼眶,兀自被邵云的话触得一脸煞白,心里却还是不由自主的燃起了强烈的期翼,“你的意思是……你能容得下我和孩子?”

    “你真变了,让我觉着可怕……”邵云身形一顿,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去看桃喜,原本聚着眉宇间的平和之气竟一下消失了殆尽,“在外人面前,我给你颜面,但事已至此,一切都够了……你一错再错,我一忍再忍,只这一回,我容不得你,更容不得你腹中的孩儿!”

    “可你明明答应过我的……无论发生什么,还当我是原来的桃喜,如何就忘了?是因为她么?杜玉娇?”炉火缓缓微熄,在风中明明灭灭,桃喜愣怔望着,心绪似乎无端回到了山谷间,山风呼呼的灌进耳畔去,吹起她及腰的长发,而徜徉着灿烂星光的心湖背后,俨然是一大片妖冶的萱草在怒放,“你……算计好了的?支开我,是为了娶她?还是为了抓着舍弃我的理由?邵云……你何苦?何苦要绕一大圈子不明说?你知不知道……此刻我有多恨我自己!”

    “是,你说的都对……”外头忽地起了一阵罡风,震得一溜敞着的窗格子簌簌直响。邵云不怒反笑,反倒大敞了房门,让风肆虐的冲进屋来,“我算计好了的,支开你是为了娶玉娇,什么誓言承诺……我早就忘了。”

    立时间,所有的幻象哗然一碎,只有风呼呼灌进耳去,却不是山谷底下最幽静的山风。桃喜痛苦的面上如鬼如魅,毫无犹豫的擎过桌上新倾的药汤,突然一啜而尽道:“我一定会好好护住这个孩子,护住你心心念念舍弃我的理由!”

    “随你。”邵云手撑着门沿,并不回头,廊下一盏盏纱灯犹是刺目的白,新丧未完,入目的尽都一派苍凉景致。说什么花正好,粉正香,如何自己的一池白莲花却成了靡荼之姿颓败之色,再开不了许多了,而他困囿在心中的无望,又会有谁人知晓?既然一切不可重头来过,那便只能由着命运放开手去,随风而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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