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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0回 只言话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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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岑寂的花园子里不时传来纺织娘的鸣吟声“唧啾”不停,不知不觉间,地气已渐渐转了。

    邵云径自沿着青石甬道回走,眼前,敞开的办公房内灯影煌煌亮如白昼,而坐着其间的孙芳面上看去却并不明亮,只见他捋着自己一把雪白了的山羊胡子,一手扣着茶碗盖坐在客椅上正不知蹙眉寻思着些什么,连邵云刻意叩了几下门声进来,竟也浑然未觉。

    “孙老——闰月,添茶。”邵云笑着朝了孙芳一揖,回身见桌案上摆着的四色菜式,似乎并不有胃口,便又唤过江闰月撤走了,这才在孙芳迎对首的位前坐了下来,欠身一拱手道:“让您老等久了,真是怠慢。”

    “大少爷哪里的话,老朽不过刚到不久。”孙芳矍铄的目光睁着望了一眼,刚一立起身来回礼,见邵云摆手示意不必,老头子倒也不忌讳,又稳稳的坐回了身去。“大少爷如今一家之主,操劳自在情理之中……”他是看着邵云自小到大的,打从娘胎出,便由自己一手照料至今,他自觉当得起邵云半个长辈,见江闰月撤走了饭菜,不免嗔道:“可忙归忙,大少爷一日三餐好歹要自个儿把握着,若每一日都错一餐失一餐的,长此以往下去,身子又如何不垮得厉害?”说完,仔细观了观邵云的面色,又去探他的手脉,无声叹了口气,便起身来,一面在桌案前援笔濡墨写着方子,一面不忘劝道:“不要仗着自个儿年轻,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

    邵云听了半天没有反应,端坐着太师椅上愣愣出神,待孙芳将墨迹淋漓的药方递过手边上时,这才回了神来,却突然忧郁的问道:“孙老,我拜托您配得药……您配齐了没有?”

    孙芳蓦地老手一抖,药方一下滑落在地上,邵云也不动手去捡,江闰月忙赶过来,疑惑的拾起在手,问道:“少爷,是跟着孙先生回铺子取药,还是家里现成的?”

    “都不必了,家里的药材缺着几味,你就照着孙先生的方子,去街上生药铺里抓整一副的回来就好。”邵云有意支开江闰月,但见他急色匆匆的模样儿跑出房去,又忍不住唤停了他,递去一方帕子道:“别跑,把汗擦了,慢些个来不急……”

    “省得了,少爷。”江闰月听话的点点头,轻手掩起屋门,怀中揣着的七色风车若隐若现,刚一进了院里,便举着手中,迎风跑了起来。

    邵云无奈又好笑的站在窗格子底下望他,望着江闰月一溜小跑的背身出了花园子,消失在甬道的尽头,却还仍自一动不动的立着,不愿回身来,“您是不会将此事告诉母亲的……对吗?”

    “大少爷是读书人呀!如何要走上今日地步,是信不及老朽吗?”孙芳在身后沉痛一语,这让邵云亦是痛苦的蹙拢了眉梢,回身看时,孙芳已启开了随身带的药箱,正将里边装着的细瓷药瓶一一摆上桌案。“不若再由老朽帮你试着,咱们定能戒了它……”灯影下,齐整一排的白瓷药瓶泛起莹润的釉光,孙芳还想说什么,然只一对上邵云颓然的目光,却忽地眼眶一迷,再说不出什么多余的话来,“大少爷放心吧,老朽不会将此事告诉夫人。”

    “谢谢您,孙老……”邵云是由衷感谢孙芳的不说,他也不知道自己面上隐隐而起的烟容还能瞒得了李语晴几时,又瞒得了其他人几时,唯一希望的是这一日来得越晚越好。“母亲一直盼我后继有人,可我命里本没有子嗣,是上天眷顾,如今她心愿已了,我也可以安心去了……”邵云说着,渐渐的,话中便带出了哀恸之情,也许在孙芳面前,在知悉自己一切身体状况的医者面前,他才能脆弱的吐出心中所有,“孙老,我知道我的病拖不了多少时日了,您不妨实话实说告诉我,我也好早作安排。”

    孙芳见邵云一面收着瓷瓶,似无事人般轻言自家生死,他不是不自责,原本邵云好生作养,断犯不着过了痨病,可偏生近几年成了婚后,人变得多思多虑了起来。百邪侵身,遇事又隐忍不发,如今更是沾了大烟自暴自弃,这般情形下去,华佗在世也难救其命,何况孙芳?“大少爷的病症确乎痨病不假,但温补养气之人,命至花甲也大有人在,老朽尚未弃你,你又何故自弃?眼下最要紧的,是咱们先戒了……”即便如此想着,孙芳还是不愿放弃,斟词酌句了半会,不想话还未至一半,邵云却已听不下去,霍地调转身来,眼中冥冥灭灭燃着的竟是绝望之光,“先生伴我这许多年,还请您能直言不讳!”

    “大少爷……”孙芳犹豫着摇了摇头,缓缓伸出一条食指来在邵云面前沉默一示,末了,忙又收了回去,将药箱子无声的拾掇着,只是一个劲的叹息。

    窗外,闪烁的孔明灯不知何时已遍布了漆黑的夜空。邵云凝神望着片刻,一股奇异的归宿感忽地从心底油然而起。一年?还剩一年,多么短暂!但,与他足矣……

    “天晚了,我也该回了……”回首一笑,邵云疲惫着端起茶来一饮,心绪却似乎开朗了许多,“孙老,母亲那儿,烦请您守口如瓶……一切就由我慢慢说与她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孙芳白须微微颤着,嗫嚅着张了张口,像是有许多难言之隐咽在喉头出不了口。邵云一直目送着他踽踽踏出房门,忽然之间,孙芳激动的回过身来,一把推开扶着手胳膊的随从,竟扑通一声跪了地下,哽咽道:“老朽糊涂……糊涂呀!辜负了大少爷的信任……”

    “孙老!”邵云被这突然的举动一惊,忙赶上前去扶起孙芳,“您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

    “你们都退下……”孙芳一时老泪横纵,紧握着邵云的双臂死死不肯放,待门外守着的随从回避了,这才稍定了定心绪,却仍攥着邵云的手道:“是老朽一时糊涂,将少爷的病症透给了二少爷……老朽对不起夫人呀!”

    邵云静静听着,面上并没有多大的反应,见孙芳一把年纪的人了,歉疚成这副模样,难免于心不忍,便亲自扶了他往大门口去,一面笑着劝慰道:“如此小事,何足孙老挂在心上?说了便说了,我信得及他。小文是我亲兄弟,又是邵家唯一的年长子,这一大家子总该有天交在他手上……不瞒您说,交给他,我放心,毕竟母亲是妇道人家。”

    孙芳听得一脸动容,歉疚的话再难出口,已被自己的徒儿一左一右搀着上了轿辇,“大少爷……”

    “您老回吧,不必说了,邵云心里明白,绝不会怪您什么……”见孙芳抖着老手,还要从轿帘里探出头来,邵云无奈一笑,即刻吩咐了轿夫起轿,孙芳来不及说什么,只得回头望着邵云欠身作揖的身影渐渐缩小,最后消失在长街上。

    ……

    “夫人,少爷回了!”

    “哦?这般早便回了?今晚不该留在日耳曼公馆里晚宴么?”李语晴立在西苑的水榭亭畔,她倒真有心来此地等儿子,顺道伴着儿媳们一起度个乞巧节,“云儿这会人在哪?门房没个人掌灯?”

    “闰月这小鬼头已经跑回来一趟了,说是少爷先过东院看看杜姨娘去!”宁香屈膝一蹲,一头回着话,一头笑望了杜玉娇一眼,“奴婢跟闰月说了,杜姨娘在西苑里头,少爷要瞧,让他过来这处瞧!”

    李语晴听了但笑无语,跟着也回过头去看了眼水榭亭中坐着的三个儿媳,只见杜玉娇羞赧一笑,明显已是听着了宁香的几句打趣话,而一旁的阿籽却似乎并不耳闻,正专心致志的埋首做着一只荷包,至于桃喜,依旧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儿,身子半倚着靠在石柱子旁,时而翻动几下针眼,更多的时候竟是盯着杜玉娇的侧脸愣愣出神。

    “坐了这般久,桃姨娘也该累了吧?”不期然间的一抬头,恰好对上了桃喜投来的注目,杜玉娇忙向着她莞尔一笑,想了想,还是起身来望了李语晴道:“娘,我想我还是先回东院了,明日一早再见大少爷也是一样的。”

    “也好……宁香,找人告诉少爷,让他不必过西苑来了,我这就陪玉娇回去,今晚他便在东院安置吧。”此刻李语晴的眼中再无她人,微笑着挽过杜玉娇的手胳膊,偏脸再看桃喜时,她像是被什么惊到了似的,蓦地丢下手中的女红,却不小心被自己捻着的花针狠狠扎进了指上。

    “姐姐这是怎么了?阿籽留下陪你便是……”阿籽似乎这才醒过神来,小心翼翼的把荷包交了翠灵收起,方瞧见桃喜垂着的指上正冒着血珠子,不禁呼道:“呀!姐姐,都扎破血了!”

    “不打紧的……”阿籽这一呼,引得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自己的身上,桃喜自知失态,尴尬着俯身去拾落了地上的帕子,不想杜玉娇却一脸紧张的走了过来,只不假思索间,便捧起她破了的无名指,含着唇间将伤口的浊血吮出,如此反反复复数次,桃喜竟呆住了原地。

    “是大少爷!”彼时,月洞门下正有脚步的杂沓声缓缓近来院里。阿籽三步两步出了水榭亭,站着跳岩上看时,一眼见来人是邵云,心里止不住一阵高兴,捧过翠灵手中的孔明灯,便朝了他快步奔去。

    天空色的蔚蓝,四字稚嫩的“永乐安康”满满占了灯纸的四面,从扎竹篾,到糊纸添松油,除去那字是临摹了桃喜的手书,一切均由阿籽亲手做得。

    邵云接在手上,起初一怔,可在李语晴和阿籽的坚持下,还是亲手燃着了松油。轻风过,灯影起,手心里一空,那灯便幻作了天边一颗流星划过。生命中承载不起过多不必要的爱,灯儿冉冉飘了一会,忽地被风一吹,竟在半空中烧了起来,遂已,一头栽进水塘,消声觅迹了。

    “母亲,不过小玩意儿罢了,您何必当真?”见李语晴一下沉了面色,直唬得阿籽怯怯的不敢多说什么,邵云忙温声劝道,忍不住望了眼水榭亭内。进院许久了,他是刻意不去注意桃喜,而她亦不看他,木然的杵着原地,只叫人意外的是,她的身旁居然伴着杜玉娇。

    “云儿不当真就好,阿籽有心了……”李语晴一扫面上阴霾,笑望着阿籽。婆媳俩人一对眼,几乎是同时,顺着邵云的目光,便将视线齐刷刷的投向了身后的水榭亭内。

    桃喜这才想起自己被杜玉娇握着的手还没收回来,眼见邵云已款步走至了跟前,她心里一着急,忙抽开手退去了亭子后头。

    杜玉娇疑惑的看了眼邵云,见桃喜一个劲的脚步不停往回走,便也跟着进了廊下,踟蹰着,一手轻轻扯住了她的臂弯,“你……你要上哪儿去?”

    桃喜蓦地一顿身形,昏沉的廊灯下,她看去是那样的憔悴,却又异常平静。害喜虽叫她苦不堪言,甚至有时一整日都吃不下东西,可奇怪的是,身上的苦痛一旦加重,心上的伤竟渐渐淡了。

    “我……”桃喜的沉默无言多少让杜玉娇觉着有些无措,回头望了望远远站住的邵云,天知道,她有多么的心疼他,当然,这份心疼中还包括着眼前的另一个她。“我知道说这些没有用,但我还是想对你说……”下定决心把话说出来,杜玉娇也不理会桃喜是否真能听得进去,诚恳的望着她许久,终于开口言道:“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能放弃你肚里的孩子吗?”桃喜平视前方而立,她也不知自己是怎的了,无端冒出这么个恶毒的想头,又忍不住问了出口。见杜玉娇被问得面上一愣,不安的松开手去,她却好笑的低声说道:“不能是吧?那还说什么……”

    “玉娇,你杵着那处做什么?还不让云儿陪着一道回去歇了,天也不早的了。”廊下的气氛变得有些古怪,李语晴本就不待见桃喜,眼瞅着儿子对杜玉娇有几分上心,便极力撮合着,想将邵云从桃喜身旁支走。

    “母亲,儿子此刻乏得很。”未等杜玉娇反应,邵云拒绝的话已应了上去,“再说晚些总归是要回西苑安置的……”

    “邵云!”李语晴微微起了几分愠怒,见邵云始终无动于衷,也无法,招呼了阿籽和杜玉娇回东院,自己却最后出来西苑,身后悄悄跟了岁冬。

    莲池旁,盏盏纱灯被阒然熄去,一切安静了下来……邵云犹自站着廊下,与回过身来的桃喜遥遥相望,谁也不肯先开口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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