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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枫林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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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清约无礼至此!

    犹记得当初宋横江身死,宋清约是如何低下头颅。

    犹记得那样清傲的水府少君,是怎么摇尾乞怜,任凭驱使。

    他已经快要把这厮驯化成狗了!

    考虑到清江水族自庄国开国至今,累立的功勋。他听从杜如晦的建议,对清江水府执行徐图之策,要润物细无声地完成对清江水族的掌控——

    整个计划,能够在五年内完成。

    若是配合他下一步掠取澜河的战略,时间还能提前。

    届时宋清约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

    可在今日之前,谁能想到,他这尊寿限一千两百九十六年的当世真人,竟连这五年的时间也没有了?

    杜野虎反了,宋清约反了。

    杜如晦躲着不敢见人!

    大将军皇甫端明呢,竟也背叛了朕么?

    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庄高羡已经不生气了。

    人心叵测,这教训自古有之。

    他亦从未信任人心。

    当初杜如晦做他的老师,教他的第一句话,就是“天子当疑!”

    所以无论别人做出什么选择,他其实都不意外。

    他的愤怒是在尚有闲情时。除了国势动摇,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撼动他的心神。

    但国势动摇已经是既定的事实。

    他接受这一切,然后来面对这一切。

    清江水君骂声不绝,庄高羡却只是反手在天空一抹。像是拿住了一块抹布,将天空的雷雨云都擦去。还夜空以清澈明朗,但见得,繁星点点,忽闪忽烁。像是神秘的眼睛,在注视这场艰难的战争。

    宋清约这厮十分狡猾,真身藏在清江水府,只借水脉之力发声,令他想要强杀夺权,也是不能够——一路追杀至此的姜望等人,怎会容许他杀到清江水府去?

    不可能放弃的。

    虽则山权水权不应,甚至国势反噬,使得他战力不稳,道身受殃,应对围攻愈发艰难。

    但他的人生,绝无放弃二字。

    抹掉这片雷雨云,是抹掉宋清约的话语权。

    他的脚下是庄国山河,他所代表的是皇朝正统。在这片土地上,他不信他孤立无援!

    当年韩殷在战场上被断绝了国势支持,从而兵败身死。但他和韩殷可不一样。

    他是在庄历永泰元年,也即道历三九零四年,正式接受玉京山敕封,成为道门承认的正朔天子。

    在道历三九一八年,赢得了关键性的庄雍国战,是年改元大定。

    到如今庄历大定六年,整个大定年间,庄国风调雨顺,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是君王之功?难道不是明君之治?

    屈指算来,当国十九年矣!若是从掌权那天起算则不止如此。从坐上龙椅那天起,更是远远不止。

    他是庄国历史上最有成就的君王,他把庄国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若说整个庄国都无人拥戴他,全是姜望、杜野虎这般猪油蒙心的……他不相信!

    在龙光射斗、天子剑、长相思的轮番攻势下,他倏忽左右,颠倒上下,尽力招架腾挪,尽显真人风范。觑得机会,而后驭炁于声闻,宏声曰——

    “大庄天子庄高羡,敕命天下!”

    第一句才发出来,他就发现这声音并不自主。

    姜望面对他没有半点保留。

    身成玉色的耳仙人,竟然飞出了观自在耳。清辉泼洒真如仙!坐镇高穹,直接掌控了方圆三千丈内,这天地间所有的声音!

    有命无传,不达也!

    庄高羡冷哼一声,那一张略显富态的脸,此刻清气环绕,威严顿生。

    身后隐隐有山河显异,万民倒伏。

    齐曰——“吾皇万岁,万万岁!”

    无尽的洪声冲击这方天地,他驭世之真,加于声闻,强硬与耳仙人对耗,突破声闻封锁!

    故曰——

    “今有国贼,逆反伦常,欲弑君王!”

    “吾等家国,三代累聚,山河千里,竟一旦而亡?”

    “是可忍,孰不可忍!”

    “凡我庄国子民,岂能容此大孽!”

    “朕诏之——天下义士,起兵勤王。天下臣民,奉朕之旨!”

    “天下当为朕鼓,朕更为天下战,今履极天地,重整河山,再救社稷。”

    “此诚天下存亡之机,勿殆也!共讨国贼!

    !”

    毕竟是当世真人,正朔天子,他的话语无可避免地遍传庄国。四千里之地,一时尽是天子圣意,震荡不歇。

    举国沸然!

    庄国首都名“新安”,杜野虎率九江玄甲镇之。

    杜如晦亲临都没能掀起波澜,此时仍然缄声。

    这是庄国中枢,最核心的所在,控制住新安城,就好比控制了人的心脏。

    而八百里清江水系繁杂,好比人的血管。清江水君举族反叛,故此血液不流,人身不畅。

    庄高羡也是不得已,宣起勤王口号。

    一旦天下勤王,山河尽血,打通“血管”,活动“心脏”,他就有机会打破国势被封锁的窘境,真正调动这个国家的力量。更能遥应龙脉,冲破封镇,以龙气轰杀那个窃龙之贼!

    哪怕退一步来说,庄国军政体系已经瘫痪,各地的郡兵义勇,都不足以贯通国势。

    只要如他所言“天下臣民,奉朕之旨”,庄国各级官员,皆以官道之力敬天子。庄国各地百姓,皆以民心奉天子。

    他仍然能从这个国家最基础的层面,重新聚集力量,以此争夺国势!

    国家体制的意义在哪里?那么多普通百姓的意义在哪里?

    于庄高羡而言,此时此刻,就是答桉!

    可是……

    当他真正审视这个天下,却清醒地知道,此事不是那么轻松。今日的对手,对国家体制显然有深刻的理解,完全封锁关隘,掐住了国家咽喉!

    庄国四郡,曰“华林”、“岱山”、“清河”、“永昌”。

    华林郡是帝国中心,庄都所在,受新安城辐射影响。新安城万家闭户,白羽军都乖乖坐营不出,整个华林郡,又能有多少出头鸟?

    清河郡自不必说,受清江钳制太深,三万水族战士巡游清江,便足以震慑绝大多数城池。郡府清河城这会更是已经沦陷,清河郡守都是阶下囚。

    岱山郡乃九江城所在,九江玄甲在岱山郡是什么影响力,庄高羡自己也清楚。此刻在新安城里拔刀巡行、镇压他这庄姓皇权的,多是岱山之人!

    而永昌郡……此新附之郡,割雍土而得,这时候不分裂已是万幸,能给他这个庄国皇帝的支持,也是少得可怜。

    庄国的边军是强大的,但对面殷歌城雍国军队虎视眈眈,锁龙关何能放手?更何况,边军乃是大将军皇甫端明亲镇,而皇甫端明向来杜如晦马首是瞻……

    当然,庄国是郡城制,各级官员除却中枢重臣外,各地的城主也是重中之重。

    就比如三山城中,胖胖的少城主就听到了这道诏令,当即披甲提刀,冲向城主府议事厅。

    三山城尊贵的城主大人,正与三山城的高层们吃茶,言笑晏晏,好像什么都未惊觉。

    这些个耽于享乐的大人啊!

    “娘!”孙笑颜大喊一声,叫醒这些不关心国家大事的叔叔阿姨……以及老娘:“天子传诏,要天下勤王呢!咱们快快点齐兵马——”

    坐在上首的窦月眉,惊讶地看了过来,招招手示意他走近一点:“你说什么?娘没有听清。”

    孙笑颜大步凑到近前,提高了音量,很认真地准备再说一遍:“娘!我刚才说——”

    啪!

    窦月眉一巴掌扇在他脑门上:“吃什么吃?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吗你就要吃?你就是吃太饱了!”

    孙笑颜被扇的在原地转了几圈。

    晃晃脑袋,晕乎乎地走出议事厅。

    很委屈,很想姐姐……

    三山城城主窦月眉的态度绝非特例。

    因为在庄高羡的政治理念之下,窦月眉所经历的也不是特例!

    而今时今日,既然山河异位,社稷翻覆,新安城又怎会允许庄高羡从容使用帝权、调度国民?

    在他的天子诏令之后,立即又有一道政令,自新安城出,借国势传播天下——

    “吾黎剑秋,继董师遗命,受杜相所托,以相国印,令行天下!”

    “庄高羡无德之君,倒行逆施。覆枫林而掠真丹,损苍生而肥一人,世所公见!”

    “黎民不可欺,苍生岂为轻?”

    “昏君欲使山河尽血,相府只愿万民安宁!”

    “相国府传令诸郡诸城,尔俸尔禄,民脂民膏,请务必顾念民生,善待百姓,即刻闭锁城门,休从乱命。我泱泱庄国,自能涤清妖氛。百姓且安坐,未尝不可红炉温酒,静待天明!”

    君权与相权的制衡,是国家体制永恒的话题。

    老百姓到底应该听谁的,往往取决于君与相的影响力。

    大部分时候当然君在相前,可遍数列国历代,权相也不在少数。恰恰杜如晦所掌握的相国府,在庄国影响力极深!

    因为在庄高羡独坐深宫的那些年里,整个国家就是杜如晦一人撑挽。相国府在庄国几乎就等同于朝廷,很多时候政令都从相国府出。

    勤苦书院的院长左丘吾,曾经做过一个试验——

    将同样一班学员,投影为两页史书。分别在两页史书中,对同一个问题进行提问。在前一页里说“同意的请起身”,在后一页里说“不同意的请起身”。得到的结果竟有相当大差距。

    左丘吾乃史学大家,更是研究人性的名儒,他的研究是为了修行,也切实地让人类更理解人类。

    人生来就怕麻烦,当然更怕危险。

    庄君之命,是叫天下人都来拼命。相府之令,是叫天下人什么都不用做。

    这使得人们的选择,在本能层面就有倾斜。

    当然,庄氏统治此地已经三代人、数百年,庄高羡当国也有数十年,受玉京山敕封十九年。庄高羡在这个国家自然有很强的号召力。

    只是九江玄甲造反,清江水军举旗,皇甫端明已死,边军不可轻动、就算动了也来不及……谁能如他之命,引兵贯通山河呢?

    不是无人愿,而是无人能!

    便在这个时候,姜望也开口了。

    他的声音是惊雷,以动摇苍穹的姿态,滚过庄国山河。降外道金刚雷音,天下不可不闻!

    “我乃姜望。”

    他这样说。

    到了今时今日,他已经不需要介绍自己。

    在现世任何一个国家,‘姜望’这两个字,就足够。

    而在庄国,这个名字或许更邪恶,更可怕,也更强大。

    他沉声道:“我与庄高羡仇深似海,今日必杀他。谁敢拦路,谁就是我的敌人。敌与我,此生不共!”

    他只说了这一句,亦只需要这一句。

    他要震慑的不仅仅是庄国各路大员,更是那些或者觉得庄高羡有投资潜力,想要施以援手的人或势力。

    他昭明他的仇恨,展现他的决心,谁若是觉得他姜望的恨意不值一提,那就尽管踏上这生死的斗场!

    这句话一出,庄高羡清晰地感受到,那不断向他涌来的民愿民意,刹那间断流过半。姜望这个名字的威慑力,一至如斯!

    零零散散涌来的民愿民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反伐一众追杀者。

    但他仍然斗志不熄。

    姜望他们若以为这样就能结束这场战争,那就大错特错了!

    庄国之所以能够屹立在西境,他庄高羡之所以能在实力不具的时候保住社稷,靠的难道是韩殷的良善吗?

    “我来过。”姜望说:“那一次我去杀了董阿。”

    凌河点了点头,又指着自己的心口位置。

    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幻,但心脏越来越清晰,五光十色,斑斓迷离。

    他说道:“这里记录了枫林城域所有人的残念。我埋葬他们,也记录他们。我是他们活过的证据。”

    “你今日要弑君王,你在做正确的事情。”

    “你不要害怕。”

    “世上若有人疑你。”

    “用我的心脏答他。”

    就此烟消云散。

    只有一颗不断变幻光色的心脏,飞向姜望。

    还有一卷经书落下,落在缄默的王长吉手上。

    哪有什么不死的神话啊。

    那种立地洞真,甚至一步衍道的传奇,不会发生在平庸的凌河身上。

    整个枫林城域都覆灭了。

    幽冥的死气侵蚀一切。

    枫林城陷落时,他也只是一个开脉未久的普通道院弟子。

    熬到现在,只是一道执拗的念头。

    是整座枫林城的怨念。

    是旧梦一场,碎在姜望的眼前。

    这时候一只手勐然探来,探向那颗心脏。

    庄高羡的手!

    他面目狰狞,要抹掉这枫林城域最后的遗留。

    刷!

    长相思横在他身前,姜望连人带剑,扑到了他身上!

    方寸之间,剑光如瀑,定生死之分!

    “去死!”庄高羡鬓发散乱,转动鹤短凫长!

    但本人已经被推远,神通幻象竟消散。

    他努力地想要稳住自己。

    可是他太虚弱了!

    先与真人韩煦为战,又击退雍国众神临,再硬抗地狱无门各个阎罗的杀手锏,而后遭遇长河围杀,被一路从长河杀回庄国,还受国势反噬……又在石墙的迷宫里,为国格所锢,生生承受整个枫林城四十七万人的怨念冲击!

    轰!

    他被一剑轰到了地上,轰在了枫林城的废墟里。身边恰是一只仰躺的旗幡,只有半截字,依稀是“望月”。

    他强行调动余力,一个翻身跃起,又被一剑轰落。

    他趴在地上,艰难地抬起头来,伸出已经满是血污的手掌,在断壁残垣间,挣扎着往前爬。

    “景国!靖天六友!”

    “你们答应了我的。现在就是约定之刻,怎么还不出手?!”

    姜望追了上来,左手一把抓住他的长发,将他摁住了,右手松了剑柄,在剑身坠落的时候,五指合握,抓住剑身前端!

    长相思锋锐无比,轻易就割破了他的手指。

    可是他浑如未觉,握剑如匕,就这样血淋淋地扎在了庄高羡的后心!

    庄高羡犹不放弃,仍往前挣。

    “玉京山!”

    金页玉页都不见,玉京山他还没有联系上。

    “我乃正印真人,正朔天子。”

    “你们看着我死。”

    “你们竟看着我死!”

    “一真!”他又吼道!

    但一真道绝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出手,即使是在这么绝望的时候,他也清醒地知道答桉。

    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啊!

    我也是拼尽了一切,才走到今天……

    他勐然翻身!

    姜望却一把按住他的脸,将他再次按砸在地!

    前身侧压,就这样以持匕的姿势握持长相思,在他的身上一阵乱扎!

    他的血和庄高羡的血汇在一起,分不清是谁的血。

    噗噗噗!

    血口接二连三,殷红染着殷红。

    “嗬嗬嗬……”

    庄高羡艰难地呼吸着。

    噗噗噗!

    姜望疯狂地扎着。

    庄高羡被血沫呛住,又剧烈地咳嗽。

    他勐然强撑起来!

    又被按下!

    “姜爱卿!朕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一个惊天大秘密!”

    他脸上带着怪异的疯狂的笑容,吐着血道:“一真道主她——”

    噗噗噗!

    姜望完全没有听他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也混着血沫听不清。

    姜望完全忘记了招式,不记得神通,不知道怎么使剑。只是机械而又疯狂地扎刺!

    噗噗噗噗噗噗!

    兵器入肉的声音,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天空下起了血雨。

    不知道是在祭奠谁。

    姜望全无知觉,仍在不停地扎着,把地上这尊帝王的身躯,捅了个稀巴烂!

    “他已经死了。”赵汝成扑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腰身,不让他再动:“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三哥!

    !”

    姜望愣愣地松开剑,松开了他从来倚之如命的长相思。

    赵汝成环着他的腰身。

    而他就这么跪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这是他很多年没有回来的故乡。

    血雨落长街。

    故人不相见。

    他的双手颤抖着,这血淋淋的双手抬起来,想要捂住自己的脸。

    但又握成拳头落下了。

    在血雨中他仰天嘶吼——

    “啊!”

    “啊!”

    “啊!

    !”

    ……

    ……

    ……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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