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流星走向有些破旧的村委会，吴一品感受到，一股强烈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这是他所熟悉的味道，也是他所热爱的味道。他来自农村，了解农村，热爱农村，他坚信，在这里，他一定很快就能扎稳脚跟。
　　
　　时间是八点钟，村委会的大门禁闭着。这是一栋两层石木结构的房子，目测再怎么也是C级危房了。斑驳的墙上还有***语录，道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下半句已不知去向。
　　
　　吴一品绕着村委会的办公楼走了一圈，屋后荒草丛生，进入冬季，已经枯黄，如果丢个火星，一定燃得很旺。
　　
　　排水沟被坍塌的泥土堵塞。后面的石墙，已经破了三个水桶粗的窟窿，墙体裂开了拇指宽的缝。窗户玻璃全部不翼而飞，木框子腐烂严重，有的还在空中张牙舞爪。
　　
　　与其说这里是村委会，倒不如说是人走楼空的空巢。
　　
　　吴一品一直等到八点半，还是不见一个人影。一个人都没有，这可如何报到啊？风呼呼地刮起来，刺骨的冷。吴一品将行李放在屋檐下，走进了五十米的一户农户。
　　
　　这是一处瓦房，村委会周边方圆一百米内，唯一的住房。房子有些旧了，但房前屋后收拾得很干净，周围都是收拾得很整齐的田野。一个满头白发的老汉，正在耕田，竹枝做的鞭子偶尔象征性地敲击着犁耙，驱赶着强壮的老黄牛。
　　
　　“大叔，村委会什么时候上班啊？”吴一品走在田埂上，大声吆喝着问道。
　　
　　老汉喝停了牛，直起身子，用手在额前遮个凉棚，挡着朝阳的光，大声说：“小同志，你到村委会有事吗？”
　　
　　吴一品深一脚浅一脚，越过老汉刚刚犁过的泥土造就的波浪，来到老汉跟前，递上一支香烟，并帮他点上，礼貌地说：“大叔，我是区里派来的吴一品，以后就在村委会做事了，您叫我小吴就是了。您这地犁了，是要种土豆吗？”
　　
　　这老汉大概七十岁的样子，身体很瘦削，不高，脸部轮廓分明，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背虽然微微有些驼了，但肩膀给人一种很有力量的感觉。
　　
　　“人勤春来早。赶在大寒之前把土豆种在土里，来年开春收成一定不得了！”老汉答应着，疑惑地问，“区里派来的？小吴同志，区里条件那么好，干嘛到咱楠木园来啊？”
　　
　　“大叔，市里组织的千名干部进千村，您没听说过吗？”吴一品解释道，“区里派我来，就是跟你们学习，增加村里的力量，改变农村的面貌。”
　　
　　“蹲点啊？”老汉用力吸了一口烟，接过吴一品先前的问话，缓缓解释道，“你若找村支部报到，就到东边，两里路就到了。你若找村委会报到，就往村西头，一里多路就到了。”
　　
　　吴一品一头雾水，摸着脑袋，略带调侃地问：“村支部不是跟村委会在一起的吗？市委市政府，区委区政府，芭蕉镇党委政府，那可都是在同一个院子啊！”
　　
　　“村里的支书是黄跃进，村长是李长生，一个住在村东头，一个住在村西头。”老汉笑着解释道，“上个月，村里开了会，黄跃进和李长生分了工，支部的事找黄跃进，村委会的事找李长生，井水不犯河水。”
　　
　　从他的言谈举止，吴一品感受到，这个老汉逻辑思维很清晰，说话条例很清晰，特别是说支部和村委会那一段，那种恰到好处的戏谑，让吴一品感觉他不简单。
　　
　　当然，更让他觉得有意思的是，村长的名字，居然跟以前自己在教育局的同事一模一样，想着在内保办相处的短暂时光，吴一品不由得满怀感慨。
　　
　　他很礼貌地问：“大叔您还真会开玩笑啊！敢问您贵姓啊？”
　　
　　“免贵姓李，木子李，名长华，兄弟七个中排行老大，村里人都叫我李老大。”老汉解释道。
　　
　　吴一品拱拱手，“李大叔，我记得刚才你说村主任叫李长生，这么说来你们是同辈啦？我当初在区教育局工作的时候，有个同事也叫李长生，也不知是不是楠木村的。”
　　
　　“你说的李长生我晓得，是南河的，在教育局开车，跟我们是本家，隔得比较远。村主任李长生，跟我是同族，我们的祖爷爷辈是亲兄弟，我是大房的后，他是幺房的后，我今年七十三，李长生今年四十九。”李长华解释道，“楠木园第一大姓是李姓，第二大姓是黄姓，祖祖辈辈以来，管事的不是李家的就是黄家的。”
　　
　　“既然村支部在东边，村委会在西边，那您说，我是该到村委会报到，还是去村支部报到？”吴一品调侃着问。
　　
　　李长华显然已经会意，将已经抽完的烟蒂丢在地上，驱赶着牛继续耕田，意味深长地说：“你是区里派来的干部，下级服从上级，当然是给镇里打电话，让他们一起来向你报到了。”
　　
　　这李长华，话中有话，倒还有些意思。他已开始犁田，吴一品不好意思再打搅，打电话给郭小玲，了解情况。
　　
　　原来，这李长华是个老党员，之前多年担任村支部书记，是楠木村少有的几个明白人之一，而且比较有正义感，高风亮节，当了一辈子村干部，从来都是大公无私，在村民之中威信很高，是那种老一辈的能干人。
　　
　　至于黄跃进和李长生，郭小玲了解并不多，都是前阵子换届刚刚换上来的。不过，她隐约记得，黄跃进之前是砖厂的老板，对对李长生这个名字则完全没有印象。
　　
　　郭小玲建议吴一品采纳李长华的建议，给镇党政办打电话。吴一品答应说，等等再看吧，反正暂时也没事。
　　
　　跟郭小玲通完电话，吴一品按暗说，第一天到村里报到，村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都没见着，倒是见着了老支书李长华，这也算是缘分吧。分析李长华的话，他应该对黄跃进和李长生都不满意吧。
　　
　　报到无门的吴一品，漫无目的地转悠着，又走访了四户，其中两户就剩个破房子，毫无生活气息。一户姓李，自告奋勇要带吴一品到李长生家报到，还说了黄跃进的坏话。在他的嘴里，黄跃进吃拿卡要，不给烟就不打证明，不给回扣就不发补贴，低保全都评给了自家亲戚。
　　
　　另一户姓黄的，则一个劲的要带吴一品到黄跃进家报到，几乎用李姓村民一模一样的语气，说了李长生的坏话。
　　
　　吴一品朝前走着，约莫十五分钟，突然一栋三层洋房映入眼帘，雪亮的瓷砖，围墙围起来的大院子，栽着整齐的桂花树，得有碗口粗。门口有个大池塘，池塘与院子之间，一座鹊桥模样的石拱桥相连，池塘里莲藕的枝叶已枯黄。这栋与周围低矮石木结构的房屋格格不入。
　　
　　吴一品找了旁边一户询问，才知道那栋洋房是村支部书记黄跃进的。好家伙，修的可真气派。不过，郭小玲刚才也介绍过，黄跃进之前是砖厂老板，应该还是有点儿家产的。
　　
　　他走近院子，收拾得很整齐，院子里还有遮阳篷，以及钢丝做的椅子和石桌，画了象棋盘。吴一品站在桥上俯瞰，池塘里有金鱼游来游去，大多是一尺来长。看来，这塘里的鱼，是放了有好几年了。
　　
　　一个微胖的中年妇女，围着围裙，手里拿着竹子做的锅刷，眯缝着眼问吴一品：“小伙子，你找谁？”
　　
　　“我找黄书记，请问他在吗？”吴一品礼貌地问。
　　
　　这妇女应该就是黄跃进的老婆，听闻是找黄书记，顿时板起脸来，没好气地说：“他不在，有事你到村委会去找他。”
　　
　　吴一品略显惊讶，缓缓道：“我刚刚从村委会过来的，黄书记没在那边啊！”
　　
　　“那你就不能找李长生吗？为什么非得找我们家老黄？”黄跃进的老婆怒怼道。
　　
　　吴一品正不知要如何作答，屋里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有些瘦削，头发谢顶了，穿着牛仔裤羽绒服休闲皮鞋，脸圆圆的，眼睛很大，塌鼻梁，厚嘴唇。
　　
　　“胡说什么呢，我明明在家。这位是？”他开口说话了，声音很洪亮，有比较浓重的鼻音。吴一品注意到，黄跃进的老婆脸色十分难看，嘴都要歪到下巴上了。
　　
　　吴一品上前一步，伸出双手，作势要和黄跃进握手，热情地说：“黄书记好，我是区里派来蹲点的小吴，吴一品，今天第一天报到。”
　　
　　“区里派来蹲点的？”黄跃进显得有些茫然，礼节性地上前和吴一品握手，“你是说千名干部进千村的蹲点干部？”
　　
　　“正是！正是！”吴一品答应道，“我寻思先到书记这里报个到，再去主任家报个到，请给我安排任务。”
　　
　　“这么早，一定还没吃早饭吧，就在我家吃吧。村委会条件不好，房子也是危房，要不今晚你干脆就住我家里。”黄跃进倒显得比较客气。
　　
　　吴一品解释道：“早饭还真没吃过，早上走得太急了，那我就不客气啦。行李我都放村委会屋檐下了，以后住还是住在村委会吧，给我一张床我就能睡觉。”
　　
　　“是啊！区里派来的干部，住在别人家里，那像个什么话？”黄跃进的老婆连忙附和着，生怕吴一品真要住她家了。
　　
　　黄跃进也不再提住他家的事，大声吩咐老婆道：“再炒两个菜，小吴第一次到咱楠木村，不能失了礼数。”
　　
　　“您不要这么客气，以后我就是楠木村的一员了，工作上的事您只管安排！”吴一品很真诚地说。
　　
　　二人闲聊了一会儿，吴一品感受到，黄跃进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口才一般化，思维有点慢吞吞的，不是花言巧语老奸巨猾之人。他的名字，与他的性格有点儿不符。
　　
　　菜都是农家菜，香喷喷的，让吴一品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黄跃进拿了一瓶白云边，要给吴一品倒酒，吴一品拒绝了。工作时间，中午他是坚决不喝酒的。黄跃进于是自己倒了大半杯泡的药酒。
　　
　　“小吴，之前我们村里也来过一个蹲点的干部，当时我还没当这个村干部，我看都是挂个名，上面检查的时候就来一趟，住个一晚上。刚才听说你还带了行李，听你说安排任务什么的，你不会是真要待在村里吧？”黄跃进一边喝酒，一边问道。
　　
　　吴一品心里有些惊讶，未必蹲点还能这样只挂名？他很坦诚地说：“实话给您说吧，我得知要到村里来蹲点，把城里租的房子都退了，不待在村里，我可就真没地方住了。”
　　
　　“那你就住我家。你也看到了，村委会的房子都快垮了，前两天刚作了鉴定，是D级危房了，哪里住的了人？！”黄跃进显得比较坚决，“反正我家里还有几间空房。”
　　
　　他老婆在一旁甩脸子，大声说：“黄跃进啊黄跃进，你真是打肿脸充胖子，你家里哪里又空着几间房了？儿子姑娘他们回来住山里去？”
　　
　　“我们谈论工作，你少插嘴！”黄跃进一本正经批评着，又给吴一品道歉，“我老婆没文化，觉悟也不高，不会说话，小吴你不要介意。”
　　
　　吴一品坚持道：“您太客气了！住我是肯定要住到村委会的，我在村儿里也不是一天两天的，叨扰黄书记那也是不合适的，而且我自己也不自在。”他是确实感觉得不自在，但听闻是D级危房，哪里敢进去住？
　　
　　黄跃进坚持道：“既然是这样，那我安排下，在我砖厂拖一车砖，把房子修补一下，收拾收拾，你再去住。这之前，你就安心住我家吧。”
　　
　　“小吴，你就安心住我们家吧，就睡老黄的房间，他到砖厂去睡。”黄跃进的老婆在一旁，挤出难看的微笑说。
　　
　　“你……”黄跃进被老婆的话呛得语塞，硬着头皮说，“你莫听我老婆胡说，你就住我家里，这事就这么定了！”
　　
　　“黄书记，阿姨，真的不用叨扰你们了。反正楠木村离镇上，步行也就差不多半个小时的路程，我在芭蕉镇上有个朋友，他之前就联系过，让我跟他住，我也答应了。正好，每天上下班还可以走走路，锻炼锻炼身体。”吴一品淡然说着。
　　
　　黄跃进改口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住集镇上再怎么也比村里方便。我一会儿就安排，把村委会整修一下，你就不用两头跑了。”
　　
　　吴一品注意到，一旁黄跃进的老婆总算是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热情地给吴一品夹菜，瞬间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