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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与君初相逢 犹似故人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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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章说道吴越宰相崔仁冀正在山门前观山景,忽然庙门大开,走出一干和尚来,为首一人方面圆眼,器宇轩昂,崔仁冀居然觉得他有帝王气度,见两边弟子恭敬地跟着,料定此人必是方丈无疑,当下也来不及细想,连忙上前拱手道:“不才崔仁冀,哪里能受大师亲迎?”慧远和尚执住崔仁冀双手呵呵笑道:“崔施主乃是吴越宰臣,东南名士,在杭州辅佐钱王休兵养民,恩泽一方,令贫僧十分敬仰,神交已久,长恨不能一会,今日相见,便是受我一拜也是应当,贫僧岂敢在崔施主面前托大。”崔仁冀微微笑道:“大师太过谬赞了,自古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过尽的是臣子本分罢了,有什么好夸口的。”慧远答道:“道理简单,但如今身处高位的又有几人能做到呢?”崔仁冀闻言叹道:“是啊,如今官场之中,丑态百出,斯文禽兽是层出不穷……”慧远笑道:“自古皆是如此,哪里单单只是如今,外头风大,还是先进来再说吧,崔施主里边请。”崔仁冀忙拱手让慧远先走,自己在后面指点门口轿夫起步跟上,跟在慧远和尚旁边的禅光和尚见是一顶绣轿,轿边又站着一个小丫鬟便问道:“敢问崔施主,轿中可是府上宝眷?”崔仁冀回道:“轿中乃是小女,不知师傅有什么要吩咐的?”禅光和尚一听说是女子,马上招呼轿夫们落轿,说道:“崔施主,我师父从不接见女客,女香客只能初一十五来寺里进香,其他时间我禅院一概不接待女客,如果令嫒要烧香拜佛的话,还是请去城里的大相国寺吧。”崔仁冀面露难色道:“这……大师,实不相瞒,我这次随着钱王奔赴东京,一来是吊国丧,二来也是出于私心,听说定力禅院的慧远方丈医术高超,特地来为小女求医。”慧远忙转过头来道:“既然是求医,就请进来吧。”禅光急道:“师傅,方丈不见女客,这是师祖定下的庙规,师傅怎能轻易违背?”慧远听他搬出师祖来说事,遂板起脸来道:“禅光,我问你,人可以进寺院礼佛,那蚂蚁能进来吗?”禅光不知他为何转移话头,但也只好乖乖回道:“佛家讲求的是众生平等,人能进,蚂蚁自然也能进。”“哦,这么说,公蚂蚁可以进了。”慧远自言自语道。禅光无可奈何地说道:“这个自然可以。”慧远见禅光已经上了他的勾,马上笑着追问道:“那母蚂蚁呢?”禅光一愣,支支吾吾道:“这,当然也可以。”慧远笑道:“你只许母蚂蚁进寺院,却不准女子进,嘴上虽然念着众生平等,心中可真的灭却了差别之心吗?”禅光听得大妙禅机,顿时呆在原地,口讷无语。慧远又道:“天地之间岂有一定之规?法由人定,师祖当年定下这条门规,自有他的道理。我今天破了这条门规,自有我的道理,既然知道众生平等,万法如一,又何必分什么飞禽走兽,男女雌雄。”一席话说的在场众人无不捧腹,从轿中也传出一阵银铃清脆的咯咯笑声,唯有禅光听出了其中的大妙禅机,心中有所感悟,呆在原地低头静静冥思。慧远见他这副模样,怕他当下就走火入魔,接过弟子手中的锡杖,往地上用力一戳,锡环被震得啷啷作响,把禅光从思绪中拉了回来,慧远道了句:“都进来吧。”

    众人便一起进的寺来,寺院左右两边分别是钟楼鼓楼,正前方乃是天王殿,此时大雪还未消退,慧远遂在天王殿旁边一小木亭里请崔仁冀坐下,早有僧人奉上香茶来,崔仁冀举起茶盏饮了口热茶,问道:“哦,大师,我刚才上山时有许多军士在道路上盘查往来行人,幸好为首的陈指挥与我相识才放我上山来,不知道山上出了什么事情?”慧远呵呵答道:“官府的事,我一个出家人怎么会清楚,只要不是烧我和尚庙,我才不去管他呢。”歇了口气慧远和尚又反问道:“适才崔施主说是来求医的,不知道令嫒得的是什么大病,竟然要让崔施主跋山涉水,千里求医?”崔仁冀放下手中的茶盏,叹了口气道:“大师您不知道,我这小女自幼便得了一种怪病:食不得荤腥,见不得金银。荤腥一吃便吐,金银一见便晕,从小只能吃些菜蔬瓜果,不食肉类,如此饮食不调,自然身子单薄,从小就大病小疾不断。”慧远惊奇道:“哎呀,这可是佛门讲的“胎里素”。我只在书上见过,想不到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令嫒有这等善性与生俱来,不伤众生,与我佛门大有渊源,老衲倒要见识一番。”崔仁冀叹道:“大师快别说笑了,什么“胎里素”,您是不知道,为了小女这病,我这十几年来是四处求医,江湖郎中找过,皇家御医更是不知道找了多少,总是把完脉后摇头不语,都说养不大了,竟还有嘱咐我准备后事的,也不敢让她知道,弄得我夫妇二人是整日担惊受怕,不曾想也捱到了今日。去年我带小女到灵隐寺游玩,与主持慧智大师也说起此事,他告诉我定力禅院的慧远方丈是他本门师兄,称赞您不仅佛法精妙,医术更是一绝,百姓都称呼您为“佛医”,让我来这里访求大师。所以仁冀特地忙里偷闲,带着小女前来宝地,想请大师垂怜,帮我看看小女的病情。”慧远哈哈大笑道:“慧智师弟以前还在院里时常常轻侮我,现在出了山门,居然这般为我扬名,善哉善哉。既是我师弟引见,老衲岂能不管,但崔施主,贫僧劝你一句话,凡事不可强求,各有各的缘法,这么多医师都看过,我也不敢夸口一定能治好。”崔仁冀点头道:“这个在下自然明白。”转头对着管家吴伯道:“吴伯,快去把小青带过来。”吴伯在身后回道:“小姐进来后说在轿子里坐太久有些烦闷,由梓童伴着到寺里转转了。”崔仁冀面露惭色道:“小女这般无礼,让大师见笑了。”慧远摆手道:“哪里哪里,随她去吧。贫僧正好先向施主问问令嫒情况。说实话,令嫒这般病情,老衲可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可是夫人十月怀胎时,饮食有所不当?”崔仁冀脸上更显愧色道:“大师,实不相瞒,我膝下并无一子半女,小女吴青并非我亲生,她父亲与我自幼同窗,又是同年好友。她未满周岁,父亲便尽忠王事,她母亲一时想不开,竟也随他去了,丢下这孩子,孤苦伶仃,崔某不忍见故人之后,自生自灭,便接回家中养育,一来不令烈士绝后,二来也算是聊慰天伦之乐吧。”慧远“哦”了一声,道:“原来是这样,崔施主做的这件事,也是善事一桩,必有福报。”“什么福报,老夫从不相信鬼神之事,只不过是心中不忍罢了。不像大师们,终日修行,必定是对神佛万分信服了。”崔仁冀回道。慧远笑着摇头说道:“不不,贫僧也不信。”崔仁冀奇道:“大师你是天下名僧,你竟然不信神佛?”慧远坐在凳上手脚乱舞道:“人家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我终日听人说菩萨又在何处显灵,罗汉又在某处下凡,老衲又未亲眼见到,如何敢轻信。”崔仁冀捧起茶盏道:“难怪大师佛名远扬,原来于佛法竟有这般奇特见解,真是让仁冀耳目一新,来,大师请用茶。”慧远摆了摆手,笑道:“老衲天生喝不惯这等妙香甘露,崔施主自便吧。

    他们两人还在这边谈天说地,而另一边,天王殿后的大雄宝殿外,婢女梓童正扶着崔仁冀千金吴青走到殿门口,殿里的二十多名十来岁的小和尚正在做早课,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在嗤嗤发笑,回头一看,竟是两名年轻女子,想起平日大师兄禅光教导他们:“女子乃是不祥之物,就和山中大虫一样可怕,万万不可靠近”。吓得他们连手中的木鱼法器丢的满地都是,你推我攘地急匆匆从殿后逃走,他们这副惊恐模样,更是让殿门口两女大笑不已。待小和尚们都跑光了,梓童笑着对吴青道:“小姐,和尚们都走了,咱们进去看看吧。”吴青止住笑点头道:“来都来了,不进去看看怎么说得过去。”两人便提裙敛裾进的门来,她们刚才在外面乱转时就发现全寺上下殿堂桌椅,百般物事非木即石,不见半点金银,心中已是奇怪,现在又见这主殿与别处佛院的也大不一样,不像别处富丽堂皇,金光耀眼,眼前这座大雄宝殿殿内十分宽大,却只有殿门却没有殿宇,更别说藻井之内的了,只有一座巨大的山墙将宝殿围了起来,竟是一座无梁顶天殿,说是宝殿,看起来却像是个校场。原本殿中坐落佛像的地方化为一大圆池,池中种满莲花,虽是隆冬,竟还未凋落,犹自绽放着。刚才寺外看到的那帘飞瀑从天而降,就正好注入池中,其中还有一座宝相巍峨的释尊大佛,正跏跌而坐,左手横置左腿上,掌心朝上,作禅定印。吴青一眼看去,见那佛像非铜非铁,也不知是由什么材料造成,竟然是浮在水面之上,池中流水不断,所以里面的佛像与荷花不断随波浮沉,不能停歇半刻。池边淤泥里斜插着一根纯金禅杖,长一丈有余,头部雕着双龙戏珠,仗上也有敕造字号,应当也是皇家所赐。水池左右有两道沟渠通向山下小溪,是用来疏通池中积水的,渠上却又摆着十八罗汉,梓童看着糊涂,遂扯着吴青香袖道:“小姐,这寺庙倒满奇怪的。”吴青不发一语,只多看了那金杖一眼,就觉得头昏目眩,再看了周围摆设后,心下似有触悟,暗道:“此处果然与众不同。”又听梓童指着佛像后面拍手大叫道:“小姐快看,后面有座观音堂。”吴青微微嗔怪地说道:“梓童,佛门清净地,不可大声喧哗,刚才的小师傅们就被你吓跑了,你再这样,小心人家来把你赶出去。”梓童低头道:“哦,我知道了。”不过马上又抬起头来摇着吴青手臂恳求道:“小姐,我们去那边看看吧。”吴青拗她不过,只好任由她扶着往后面观音堂走去。

    进入观音堂内,里面也是空无一人,只好自己闲逛,吴青适才在大雄宝殿里便觉得此寺奇特,原以为观音堂里也会有所不同,不料这观音堂却并无奇特处,墙壁上也是画满了观音化身普度众生的壁画。只是堂内供奉的那尊白玉观音像引人瞩目,竟有六尺多高,玉质细腻白皙,通体毫无瑕疵,观音颔首微笑站立于莲花宝座之上,头戴天冠,胸垂璎珞,肩披天衣,衣角飞动,莲花相饰于肩部两侧,左掌上托的宝瓶也不知被哪个和尚插上了一枝刚釆上的粉荷,两女还在乐呵呵地边看边闹的时候,忽从堂外进来一人,她们以为是寺院僧人,连忙停下手来,低下头去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不敢放肆。来人见有女客,也不管她们,自顾自的跪倒在菩萨像前的蒲团上,吴青见半天没有声响,偷偷抬头看去,原来此人并非寺僧,而是一名身着青衣的少年,怀里揣着一只小鹿,正双手合十,在菩萨前跪拜祷告,此人正是林逋。梓童见那小鹿一身皮毛光亮,两只大眼睛清澈明亮,正对着她们呦呦地叫着,十分招人喜爱,忍不住跑上去逗着小鹿问道:“公子,这是你养的小鹿吗?好漂亮啊。”林逋只顾着自己拜佛,不睁眼也不搭话,梓童讨了个没趣,生气道:“你这公子好没礼数,人家给你说话你也不回答,莫不成是哑巴吗?”吴青忙从后面小声止道:“梓童,不要无事生事。”梓童不服道:“小姐,我不过好心问他话,他却不理我,你说是谁不对?”吴青把她拉在身后,见林逋还是不言语,便轻移莲步,上前深深道了个万福后,说道:“我家侍女不懂规矩,打扰公子礼佛了,望公子见谅。”林逋听得一声苏吴软语,感觉十分受用,这才转头睁开眼来,看着眼前的吴青,见她体态丰腴,面有福容,身着一件绿色褙子抹胸襦裙,双眉含翠,两鬓乌青,眉不描而黛,发不漆而黑,颊不脂而红,唇不涂而朱,令人见之忘忧抛怒。遂开口轻声答道:“小姐不必多礼,在下还没有这般小肚鸡肠,与一女子计较。”梓童一听他讥笑她是女子,哪肯罢休,还要上来与他斗嘴,堂外却传来了一片喧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林逋率先起身走了出去,两人也跟着出来。

    但见数十位老少僧人围在一株三丈多高的百岁红梅下,叽叽喳喳地交谈着,时不时发出赞叹之声,崔仁冀与慧远原本还在天王殿前的小木亭里饮茶,也被嘈杂声吸引了过来,慧远踮脚翘首向里面张望,只能看见一个个埕光瓦亮,光洁如瓢的大光,忍不住伸手拖出一人问道:“你们不去做事都在看些什么?”被拖出的那人头也不回,不耐烦地说道:“你没长眼睛啊你……”话刚说出口才想起这声音好熟悉,顿时明白过来这是方丈的声音,慌忙转身行礼道:“师傅……”众人一见方丈来了,也忙跟着施礼问安,人群这才稍稍散开,慧远摇头对着身旁的崔仁冀道:“贫僧教导无方,让崔施主见笑了。”崔仁冀微微笑道:“大师说笑了。”慧远又对众人说道:“我跟你们说了多少遍,出家人要心如止水,无嗔无怒,你们这般吵闹,成何体统?”一僧指着慧远身后还想解释,慧远伸手止道:“都围在这看什么看,难道这有神仙下凡吗?……”话还没说完,突然哎呦一声,后脑勺上不知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一时吃痛抱着头,疼的蹲在地上说不出话来,崔仁冀担心道了句:“大师,你没事吧……”慧远急急地转过头去,想看看是谁又在调皮,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眼前一只五尺有余仙鹤身着一身雪白羽衣,正摇头晃脑地看着他,但注意力好像全在他那大光头上,感觉慧远应该不会再让自己再啄一口,而且刚才那口也没尝到什么味道,就穿过慧远,走到众人中间的那株红梅树下,这时慧远才看到树下竟还有一只仙鹤,两只仙鹤旁若无人地在那里展翅蹬腿,悠然漫步,时不时相互疏翎,又伸颈去啄食树上的梅花。慧远一边揉着自己的大光头,一边指着树下的仙鹤向僧众们问道:“这两位仙友,是从何而来?”众人都被刚才慧远被啄的一幕逗乐了,但又不敢笑出声来,只好都憋着气纷纷摇头说不知道,堂门口的两女看的也捧腹大笑,崔仁冀忙上前解释道:“大师,这两只仙鹤乃是小女闲来无事所养,一路跟着我们来到寺里,大师,你没事吧。”慧远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崔施主不必放在心上,只是这仙鹤通达于天地之间,乃是一等一的瑞禽,令嫒竟能与之为友,看来令嫒与我等俗人不同,必定前世是有造化的人,真是羡煞贫僧了。”崔仁冀苦笑道:“大师说笑了,这不过是小女闲暇之余养来打发闺房时间的玩物罢了,哪里值得大师如此谬赞。”吴青在人群外听得慧远对双鹤赞赏有加,暗道这和尚倒也有些眼力见,不同于一般的山庙之主,遂下阶走到崔仁冀身边轻声喊了句“爹爹。”崔仁冀一见吴青来了,忙责备道:“小青,你怎么连慧远大师也不见过就乱跑,毫无体统。”吴青低着头说道:“哦,知道了”说罢走到慧远面前,道了个万福后说道:“小女吴青见过慧远大师。”慧远忙低头合十,回礼道:“阿弥陀佛,小姐有礼了。”慧远抬起头看了一眼吴青,转向崔仁冀道:“崔施主,我看令嫒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面相实在是大好,必定是个多福多寿之人,全然不像您说的那般呀。”崔仁冀摇头苦叹道:“一年里若是能有三五个月能这般,我也不至于整天为她担心了,大师不知,她这病来去如抽丝,好时便罢了,一旦不好便有气无力,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也是常有的事,七岁和十岁那年发病还吐了几升血来,把我夫妇二人吓的是胆战心惊,总怕这孩子养不大,这能叫好吗?”慧远点头道:“原来是这样。”低头思索了片刻实在想不出这是何等病症,于是对吴青道:“贫僧还是先给小姐请脉吧,一时也想不出小姐这究竟是何等病因。”便斥退了众人,就请吴青在红梅树下的石凳上坐下。这时林逋走到慧远跟前要与他告辞,慧远止道:“小哥稍等片刻。”林逋也不好打捞,便站在慧远身后等着,崔仁冀见林逋不是僧人装扮,遂问道:“这位公子是?”慧远怕林逋会多言多语,泄露出昨天晚上的事情来,便马上抢答道:“这位公子亦是我的好友,今日上山来与我参禅悟道的。”说完冲着林逋使了个眼色,林逋心知其意,便老老实实站着,只点了下头但不作声。

    梓童则气愤林逋刚才不理会她,故意在他眼前与双鹤嬉戏玩耍,林逋只好看着不言语。吴青和慧远在石桌上分两边坐定后,吴青轻挽衣袖,露出一段玉腕伸到到慧远面前,慧远和尚仔细地闭眼号着脉,不敢分神。而正在观鹤的林逋突然觉得一缕暗香若有若无,钻入鼻口中来,开始还以为是梅花香,后来又觉得不大对劲,一转头正看见吴青搁在石桌上的半截皓腕,欺霜赛雪。树上不时落下三五片六瓣红梅在盖在她腕上,白里透红,更显女儿体酥。在场诸人都不在意,但林逋却看得清楚明白,顿时只觉得双颊通红,心神不定,从未有过的思绪在脑海中乱窜。林逋看得呆了在树下,不料吴青女儿心思,颇为细致,见林逋站在那里却双目泛水,痴痴呆呆地盯着自己看,不禁芳心娇羞。忙向慧远问道:“大师,可好了么?”慧远伸回手来自言自语道:“脉象平和,吐息有度,并没有什么问题啊。”崔仁冀闻言失望地叹了口气,不过吴青倒毫不在意,放下衣袖,遮盖住那半截羊脂白玉,淡淡地道了句:“有劳大师费心了。”就要向崔仁冀急急告退。慧远向崔仁冀解释道:“真是惭愧……崔施主,不是贫僧医术不精,实在是令嫒的病症着实古怪,令贫僧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不知该如何下手啊。”崔仁冀喝住正要拉着梓童逃走的吴青,宽慰慧远道:“大师不必自责,小女这病,我也知道不是那么容易治的……哎……”身旁的吴青见他又为自己的病情哀三叹四的,十分不悦,说道:“爹爹,你整日为我这病担忧,也是于事无补,人寿天定,何必整天长吁短叹的,叫人见了心烦,凡是顺其自然便好,何必强求。”慧远听吴青的这番话,抚掌赞赏道:“小姐这番话说的甚是在理。”崔仁冀爱怜地看了她一眼道:“这话虽然不错,但为人父母的,谁不愿子女康宁福寿。”吴青又道:“爹爹,要没有什么事我就带梓童去菩萨面前上柱香,为娘亲祈福。”慧远接话道:“待小姐求完福后,贫僧再崔施主往后面藏经楼与塔院转转,将我定力禅院的镇寺之宝给诸位观赏。”崔仁冀本是儒家弟子,尊奉孔孟之道。儒家经典《论语》上有载:“子不语怪力乱神”所以他平生从不信神拜佛,但既入山门,客随主便,也不好驳了慧远方丈的面子,只好点头答应。几人这便又往观音堂上去,吴青看了一眼林逋的呆样,捂着绣帕轻轻笑了声才将林逋惊唤醒,林逋一抬头见慧远也随他们走远了,忙在后面跟了上来。

    观音堂内,菩萨座前,吴青和梓童两人并排跪倒在地,虔诚参拜,各自向面前的观音娘娘诉说着女儿心事,慧远他们则在后面等着,好半会才从地上起来,吴青起身时梓童没有将她扶稳,吴青一不小心,玉体微倾,发簪从发髻中脱落,跌在地上,当场摔成两截。霎时吴青满头绿云低垂,一头青丝犹如百丈瀑布般倾泻下来,不能收拾。梓童手忙脚乱的要将自己的发簪摘下给吴青的时候,慧远和尚却提着僧袍爬上供桌一把将观音菩萨头上的一支滴翠沁香簪拔下,递到吴青面前道:“小姐先拿去用吧。”此举让众人看的目瞪口呆,有几个进来做打扫的弟子结结巴巴道:“师傅,这使不得,冒犯神明啊,这可是菩萨的东西”慧远不屑道:“土偶泥塑,不能动不能卧,不过是一蠢物罢了,戴与不戴有何差别。”崔仁冀见那支簪子周身有一股绿光不断上下流离,知道是件稀奇宝物,又一看吴青伸手就要去接,忙制止道:“小青,这是人家菩萨的东西,你怎能消受得起?”示意她别拿。吴青原本不想真拿,只想接过来看看,毕竟女孩子总对首饰感兴趣,但一听这话,偏偏赌气任性地从慧远和尚手中半接半夺了过来,顺手绾起如云秀发,堂而皇之地戴在了头上,向崔仁冀回道:“又不是我抢他的,是他偏要给我的。大师刚才还讲着众生平等,既然众生平等,如何偏就菩萨戴的,我就戴不得?大师,你说小女子言语之间可有错处?”此话将崔仁冀呛得说不出半个字,慧远却抚掌大笑道:“正是此理,正是此理,崔施主,令嫒可真真算得上是一名奇女子了。”堂内众僧惊慌失措,忙在菩萨面前忏悔,慧远和尚却不屑一顾。正想请他们往后面藏经楼去,外面忽然传来了人马嘶沸声。

    只见禅光和尚从大堂外面踉踉跄跄赶来向慧远说道:“师傅,宫里有中官来宣圣谕了。”慧远不悦道:“慌什么,来宣便任他宣,一点佛家气度都没有,还怎么静心修为?”禅光急辩道:“肯定又是为了昨夜之事……”慧远忙把手中禅杖丢与禅光,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道:“且先让我出去看看,莫要杞人忧天。”从身上解下钥匙交给禅光道:“你带着几位施主往后面藏经阁去。”又向身旁崔仁冀道:“崔施主先请自便,老衲去去便回。”见林逋也在身后,对他点头一笑。禅光忧心如焚,急的脑门上留下大片的汗水,哪还有心思去接引香客,慧远见他浮躁不安,心下大怒,不由得两眼放出精光,慧远本就身材高大,此时好似怒目金刚一般,双手握拳,聚威大喝道:“终日慌忙不定,数年山中修行,可曾有半点长进。”这话犹如当头棒喝,不仅镇住了禅光,就连旁边的崔仁冀也被吓了一跳,吴青则在心里暗道:这老和尚看起来和善,发起怒来倒也吓人。而慧远说完便头也不回便大步往山门去了,留下几乎快被吓傻的禅光和众人。

    山门外,一众兵马卫士俱白衣白甲,排列在门外。站在前面的又是王继恩王公公,昔日太祖皇帝在世时多次请慧远进宫宣扬佛法,全是派遣王继恩来,所以慧远与他早已相识,慧远一出门看到是他遂忙上前道了个偌:“阿弥托佛,贫僧不知王施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施主海涵。”王继恩呵呵笑道:“大师不必多礼了,咱家此番前来是奉圣上口谕,来接大师去往宫中一趟。”慧远心里其实也有些心虚,试探地问道:“哦,不知赵施主此番又是所为何事?”王继恩回道:“圣意难测,我又不是官家肚里的蛔虫,哪能什么都知晓,大概是为了先帝的荐度之事,要向大师请教。”慧远看他神情无异,应当是没有事,便点头道:“既是如此,还请施主稍等片刻,容我换身正经装束。”王继恩道:“这自是应当,只是这天寒地冻的,大师就不肯请我进去,赏杯茶喝么?”慧远微笑道:“王施主跟随天子左右,玉食万方,山珍海味恐怕都吃腻了,敝寺茶水浅淡,果品低劣,怕是难入施主金牙玉口,故不敢谬献。”王继恩拿手轻轻点着慧远笑道:“大师与我相识十几年了,你还是这么爱拿我打笑,既然大师不肯,咱家也就不强求了,就请大师快些着装,咱家就在门外恭候大师了。”

    慧远又从前门往后院赶来,见到正来到藏经阁门口的众人,禅光一见他回来了忙上前问道:“师傅,怎么样,没什么事吧?”慧远不耐烦地说道:“能有什么事,不过是来请我入宫讲法。我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寺中事务你要料理好。”又对着崔仁冀道:“崔施主,但请自便,贫僧不能伴随左右了,不过令嫒的病症贫僧记下了,容我日后细细思量。”崔仁冀忙道:“有劳大师费心了,既然是天子来召,大师岂能延缓。仁冀就此别过了,以后再来山门拜会。”吴青一听说要走,马上捉住崔仁冀的右臂边摇边撒娇道:“爹爹,我还想上藏经阁看看。”慧远笑道:“菩萨门为菩萨开,都到了脚下,岂有不进去之理。再说寺里就快开早斋了,崔施主一大早就来造访,恐怕还没有进食吧,不如就在山上用了餐再下去。”梓童一听说有饭吃,立马就来了精神,摸着肚子点头附和道:“今天起的这么早,到现在连口水都没喝,都快饿死了,老爷,我们就吃点再下去吧。”吴青笑道:“这才多早,你就饿了。”梓童不满道:“小姐,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坐在轿子上自然是不用耗费气力,可苦了我们,一路跟着走来,腿都麻了,还不给口饭吃,再不吃就要饿死了。”崔仁冀想想也是,自己虽然不饿,但是丫鬟和轿夫可能受不了,遂道:”既然如此,那崔某就不推辞了,只是又要叨唠宝寺了。”慧远笑道:“这说的是什么话,崔施主东南贤士,名誉天下,今天来蔽寺,我要是招待不周,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丛林耻笑。”又对禅光道:“你一定要替我招待好这几位施主,他们是我最最尊贵的客人。”说完便从小和尚手中拽起袈裟,捉起锡杖,往外去了。禅光便从怀中取出钥匙,打开藏经阁门上的黄铜锁,请众人进入其中,林逋心下也十分好奇,遂也跟了进去。

    定力禅院的藏经阁有七层,阁楼里雕饰古朴,阁门一开,里面顿时冲起万千蒙蒙灰尘,众人就站在门口掩住鼻口,等到尘埃落定后,他们才举步进去,林逋看到里面摆满了书架,书架上又摆满了书,心中暗道:“这倒是与那山洞里的摆设有几分相似。”有些特别珍贵的善本珍藏都用黄布整整齐齐包好后再封在木盒中,可见和尚们对这些书籍十分重视,只是上面落满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知道多久没有人进来过了,吴青不好明说,但在心里暗生鄙夷:“这样的地方能有什么镇寺之宝,别是老和尚在诓我们吧。”禅光见吴青用手帕捂着嘴,脸上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遂解释道:“这阁中书籍皆是师祖和师傅四处访求收集而来的,还有些是大宋天子登基后,将宫中所存的佛经道典赠与我寺,阁中共有书籍三百八十万册,包罗万象,不仅仅只有佛门经藏,三代坟典,诸子百家的论述著作全都有,这里收藏的大部分都是唐末孤本,世上再也没有了,是十分珍贵的。”吴青随手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翻了翻,故意说道:“也不过是些极其普通的,哪里稀奇了,刚才你说的镇寺之宝在哪里?”禅光忙指着楼上道:“女菩萨有所不知,镇寺之宝就在上面。”说完便带着他们往楼上走去,边走边说:“说是镇寺之宝,不过也就是一本《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但是这本经书可不普通,它是禅宗五祖弘忍大师亲自抄写的宝卷,是我师祖守能大师从河煌沙洲访求而来,乃是佛家秘宝,师傅平日里把它看的比性命还重。所以平日里寺院来客,师傅大多都是在前面与他们交谈一番罢了,极少开阁邀客,非得是入了师傅法眼的人才能进来,想当年大**进来抄书还愿,师傅亦不肯。我记得自从师傅掌寺以来,除了让弟子进来誊抄阁中副本赠给来求经的信徒外,算上这次,只开过两回。”崔仁冀看到身边的墙壁上挂着一副先天太极图和百寿图,问道:“师傅,这里明明是寺院,怎么还挂着道家的东西?”禅光回头一看答道:“哦,这是上次陈抟道长想要进来观书,师傅向他索要的入阁之礼,师傅喜欢,也没有收起来,便挂在了这里。”吴青闻言问道:“那我们进来是不是也要给你些礼数?”禅光忙道:“女菩萨不必拘礼,我师傅平日里便有些痴狂,陈抟道长与他是至交好友,这不过是他们一时玩笑罢了,女菩萨不必放在心上。”

    说话间众人就来到了三楼,楼上与楼下摆满了书架不同,显得十分空旷,只摆着几张书桌和一张供桌,桌上供着一尊弥勒佛,除此别无他物,禅光介绍道:“三楼没有藏书,这里是作为抄书的场所的,至于女菩萨要看的宝物,就在这里,请随我来。”带他们带到弥勒佛像前,禅光伸出手去,在佛像肚脐眼处不知怎么抠弄了几下,佛像肚皮处便“吱吱吱”的一声翻了开来,露出了里面的一方暗格,禅光从中取出一个雕饰着浮华云篆的香樟木盒,摆在桌上,先行了一礼,然后捧在胸前,递给吴青道:“女施主请看,这便是本寺的镇寺之宝。”吴青伸出双手捧过去,打开了盒子,一股特有的书香扑鼻而来,一本黄褐色的《摩诃般若波罗蜜多经》正静静地躺在盒中,不言不语,淡淡的观尽百年世事沧桑,吴青轻轻地将它捧了出来,,见这本心经纸张由黄檗染制,纸面轻盈光洁,虽然已经是三百年古物,但还未受虫蛀,保存完好,只翻了几页,便觉得异香更加浓厚,便细细观看起来。原本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林逋倍显无聊,对他们的镇寺之宝也没有什么兴趣,就没有跟上楼来,就待在一楼,抽了本《法华经》随意地翻阅着,崔仁冀看到林逋从刚才就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便向禅光问道:“刚才跟着我们的那位公子不知道是什么人?”禅光答道:“贫僧也不清楚,不过我见师傅对他甚是客气,师傅平日里行事不着边际,小僧也不敢多问,不知道他跟师傅究竟有什么渊源。”崔仁冀不过是无事可干,闲的发闷才这么无意地问着,也不放在心上,但身边的吴青虽然手捧宝卷,指尖有心无意地翻阅着,双耳却在仔细地听着两人谈论林逋的对话,见崔仁冀突然不问了,心中有些失落,又不好自己亲口发问,顿时也没了看书的心思。恰好此时传来阵阵钟声,禅光遂道:“崔施主,早斋开始了,还是先去吃些斋饭,待会再来看吧。”崔仁冀本来就对神佛之事不相信,要他去看那些佛经他也是难受,还不如去填饱下肚子,当下说了句“叨唠了”就要去,等禅光收拾好那本心经后,他们便走下楼来,林逋还在楼下等着他们,一看到禅光下来了,马上就上前讲道:“师傅,时候不早了,我挂念家中老母,怕她担心,不敢久留,就此向师傅拜别了。”禅光也不多做挽留,只说道:“百善孝当先,善哉善哉,既然施主一片孝心,贫僧也不勉强了,施主请便吧。”说完林逋便带着那只小鹿往山下去了。

    禅光则继续带着他们往斋堂去,斋堂在天王殿左边,所以众人又沿着原路折返,禅光却带着他们来到了一段飞桥边,指着对面的一座大石屋道:“对面就是斋堂了。”原来斋堂竟是峭壁上的一块大石穿凿而成,鬼斧神工,曲极其妙,临崖而建,下视深渊,石屋位置比禅院略高,只有脚下的一段二十余丈的飞桥连接两边。吴青心中暗道:“这寺院处处稀奇古怪,就连这斋堂也是这般。”禅光和尚说完便举足往桥上走去,他们跟在后面,飞桥是由十三道铁索牵拉,在上面搭上木板而成的,飞桥下面数十丈便是山下的放生池水,走在上面十分困难,吴青梓童两个弱女子自然不用说,就连崔仁冀这样平日里气定神闲的人,走在上面也是东倒西晃,满头冒汗,一时桥上又吹来阵阵横风,把飞桥吹得更加晃荡,崔仁冀又朝铁索下面看了一眼,顿时觉得头昏目眩,双手马上死死地抓住铁索,不敢松手。这时从后面赶来一百多人的僧众,都是去斋堂用餐的,他们忙让开道路,让和尚们先行,只见那些和尚全都双手合十,垂眉低目,口中念着佛号,一排四人,分成几十列依次上桥,眼睛只看着脚下的木板,既稳当又整齐地从桥上慢慢过去,如履平地,没有一个人身形晃动,崔仁冀只觉得他们好像是眨眼之间就到达了对面,擦了把冷汗,心中暗道:“出家人毕竟是出家人,自己的定力终究不能跟人家相比。”只好扶着铁锁链,由禅光和尚亲自搀着过去了。

    进的斋堂来,见石屋里面极其宽敞,共有一两百名和尚们都已经分在斋房两边盘腿坐定,安静的等着,禅光将崔仁冀请至首位,亲自作陪。吴青与梓童则不等招待,自己挑了张靠窗的位子,将原本坐在那里的和尚从地上赶起,便盘腿霸坐在席上。用餐的大小和尚们见斋房突然来了一对娇主美婢,纷纷端碗握筷,起身跑到另一边去挤着,不敢跟她们呆在一起。两女见她们这边的和尚都走开了,周围顿时一片空荡,愈发觉得好笑。梓童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和尚们看,小声地说道:“小姐,我还是第一次跟和尚在一起吃饭嘞,感觉蛮怪的。”吴青见她一副花痴样,捂着嘴笑道:“你干脆以后就找个和尚嫁了,每天吃起饭来,都让你看个够。”梓童顿时低下头去,捏着着裙裾玩,娇羞道:“小姐,你又拿我取笑了。”吴青看了她一眼,笑着将竹窗轻轻推开,见窗下竟是一片幽谷,谷中有一大池,乃是寺院修建的放生池,湖泊好似一圆底大盆,四面众山环抱,无路可进,只与大雄宝殿里的那道沟渠相通。放生池水清澈明净,鹅毛大雪正一片接着一片安静地落入池中,自己饲养的那两只仙鹤正在池面上掠水嬉戏,山谷之中一片春色,毫无腊月景象。吴青见窗下山水大好,眼前景色扑面而来尽收眼底,令人仿佛置身瑶台天池,出尘入仙,心中不免生起感叹之情:“非得是佛门善地,才能有这般美景。”遂支起双手,拖住美颌,探出脑袋去要细细地观赏山山水水,却见竹窗上掉下来一簇大如海碗的粉红山茶花,原来是一株生长在窗上石缝中的山茶花,这些茶花似乎是平时见惯了和尚们,今天见有佳人来访,也要出来一见,让佳人看看自己的娇姿美态,故意挡住吴青视线。吴青遂将手轻轻地伸出去,将它带了进来,放在琼鼻下微微一嗅,淡淡清香沁人心脾,令人心旷神怡。一旁的梓童看的无聊,于是说道:“小姐,我们跟着老爷不知道去过名刹古寺,我倒觉得这间寺院里还蛮别致的。”吴青闻言便将山茶花送出窗去,捧起茶碗,饮了口热茶,笑道:“哦,你觉得哪里别致了?”梓童索性伏在桌上,支着下巴歪着头道:“这里不像别的佛寺那般富丽堂皇,金光闪闪,怎么看都有一股子尘世俗气。出家人自己都说四大皆空,什么地方不是住,把寺庙整成那样倒不像寺庙,反像个王府了。”吴青听她说的好笑,便说道:“住哪都一样,等回到杭州后,你也别跟着我了,就去门房里跟吴伯一起住吧。”梓童摇着吴青的手臂哀求道:“小姐,你不要再拿我开玩笑了,我又不是和尚尼姑,怎么能随便住?”吴青笑骂道:“好了好了,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大字不识几个,扁担倒了也不知道是个一字,今天还跟我扯起别致,俗气这等文绉绉的词来。”说到这里,拿手偷偷指着上座的禅光和尚笑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怕不是寺院别致,倒是这里的和尚别致吧。”原来刚才梓童见那禅光和尚长的清秀俊美,面目白皙,不禁多瞄了两眼,却不知都被吴青看在眼里,梓童一听她这话,知道都被吴青看穿了,脸上马上泛起两片绯红,娇羞道:“小姐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怎么能拿出家人开玩笑。”吴青收起笑容,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神秘兮兮地说道:“你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学佛之人,你思春发浪是你的事,可千万别去坏人家的修行,那可是造大孽,死后要下十八层地狱的。”梓童听她说得这般严重,故意来吓唬自己,不服气地说道:“小姐,你只拿我的短处,我倒要问问你,刚才在树下你看那公子时眼里都要泛出水了,又是怎么回事?你我好比是狍子笑獐子,真当别人傻啊……”吴青忙掩住她鼻口,往崔仁冀处看去道:“你胡嚼些什么?别让爹爹听见了。”梓童嘟嘴气哼哼道:“怕了吧,被我说中了吧?”吴青看着她摇着头笑而不语。

    正好一声磬响,寺里火头僧送来斋饭,两人便不再言语,送斋的和尚不敢接近吴青她们,将她们的餐盘一起送在崔仁冀座上,崔仁冀知道出家人多有忌讳,便吩咐身边的吴伯给她们送下去,又讲道:“这斋房石板凉,你再去轿中把斗篷给小青拿来,让她垫着,告诉小青,天寒地冻的叫她多吃些饭菜。”吴伯答应着,将餐盘端到两女座上,讲道:“小姐,刚才说的什么这么开心?”吴青抬头笑道:“吴伯,梓童说她想回去以后跟吴伯你一起睡在门房守夜呢。”吴伯乐呵呵道:“小姐可莫要拿我老头子开玩笑,这话这里说还没事,要是回去让你吴婶听到,还以为我老不正经,非得拆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可。”吴伯帮她们摆好碗筷后又说道:“小姐,老爷叫你多吃些保暖身子,我去给你拿件斗篷过来垫垫脚,免得着凉。”吴青忙道,不用了,吴伯,我不冷,你自己先去吃饭吧。”“那可不行,这屋子怪冻人的,你素来身子薄弱,要是冻着了就不好了,你们先吃吧,我马上就过来了。”

    梓童早就饿的前胸贴肚皮,现在一看饭菜来了肚子里马上就咕咕作响了,忙掀开盖子准备大吃大喝,谁知一看盘中饭菜顿时就没了兴致,里面只摆着三样菜:一碗清蒸豆腐,一碗冬笋汤,一碟豆皮,另外还有几个馒头和一盘米饭。全是些清味寡淡的东西,梓童垂下拿筷子的手对着禅光愤愤的叫道:“刚才这么热情留下我们来吃饭,还以为有什么好东西拿来招待我们,尽是些猪狗吃的东西,难怪吴婶整日里说男人说的话不可信,现在我才算知道了,就算是出家人说的话也信不得。”禅光本在上首督促众僧齐念往生咒,超度水碗中细小生物,听得她这般说话,遂起身走下来道:“这盘中一饭一菜皆是山上僧人们自己种的,虽然普通,但味道却是好的,还请女菩萨莫要嫌弃。”崔仁冀原本见众僧突然虔诚得捧起面前水碗,放置与额头平齐,规矩方然地念着供养文:无上道师佛珍宝,无上庇护正法宝。无上引导正僧宝,供养依怙三珍宝。我等众眷世代中,永不舍离三宝尊。恒时供养三宝故,愿获三宝之加持。崔仁冀又听不懂,只好正襟危坐,不敢犯了人家忌讳,谁知下面两女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旁边的禅光虽然不说什么,他自己却备显羞愧,但又不好出口呵斥,只得随她们去了。这会子又听见梓童抱怨饭菜不好,要是再不管教实在是在人家面前失礼,便挥手厉声道:“梓童,你给我安分点。”梓童见老爷发话了,才不敢多说,只是瞪着禅光,满腹委屈怨恨地看着禅光轻骂道:“你这个不长眼没良心的东西。”禅光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发火,不解其中意思,只好道了句:“施主请慢用。”回到堂上去,吴青见她就要梨花带雨了,忙劝慰道:“好了好了,快吃吧,有吃也堵不住你的嘴,非要多嘴多舌,自己找骂。”梓童遂低下头抄起一双乌心木筷,大吃起来,饭菜一入口便将刚才的不快抛之脑后,向吴青叫道:“嗯,好吃,还真是挺好吃,小姐你尝尝。”吴青笑道:“你个馋鬼,一有东西吃,便什么也不管了,鼻涕眼泪还挂在脸上呢,还不快弄干净。”梓童一手拽着馒头,一手舀着汤使劲往嘴里塞,嗤嗤呵呵地说道:“先填饱肚子再说,现在弄给谁看啊。”抓起一个馒头递给吴青道:“小姐,你也吃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吴青接过来馒头来,一点一点掰着吃,吃了半晌,梓童又抬起头来说道:“小姐,其实我刚才是想说那个老和尚也满别致的。”吴青见她又提起刚才的话头来,故意逗她道:“哎呦,你心还真大,连人家老和尚也不肯放过吗?”梓童气鼓鼓地朝着禅光方向说道:“一看那老和尚就不是什么正经和尚,肯定背地里没少干那违背清规戒律的勾当,疯疯癫癫的哪里有半点方丈的样子,难怪教出的徒弟也是这么没教养,亏老爷还在路上叮嘱我们要在和尚面前规矩些,哼,我看这全寺上下没有一个好东西。”她越说越气愤,差点没把嘴里的饭菜给喷出来。吴青忍住笑道:“你瞎说些,自古越是有道行的人,就越是一副癫狂德行,有道是:不颠不狂其名不彰。只有那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无能昏庸之辈才整天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大架子,哄骗世人。在咱们眼里看来他们是疯癫,但在他们眼里还不知道有没有咱们呢?你别小瞧那老和尚,他或许就是是个高人。”梓童还要张嘴争辩,吴青推着她笑道:“好了,别说了,快吃吧,别让爹爹又骂你了。”梓童这才低下头去继续大块朵颐,吴青将馒头放进嘴里慢慢嚼着,却食之无味,因为刚才见过的那位少年的影子不知为何总在自己眼前浮现,挥之不去。适才初次相见,不知怎的,心中恍然有悟,竟好像是前生挚友,往世知己,早已相识一般,今朝始遇,一见如故。那少年虽然一脸风尘之倦,却掩盖不住眉宇间的那股英挺之气。吴青又在脑海里回忆:刚刚在阁楼里,那人拜别禅光后,也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好像瞄了自己一眼。之后吴青也没心思吃饭了,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两个字:“林逋……林逋……”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在开封皇城后殿里,原本端坐着的赵光义夫妇远远望见慧远从宫殿下提锡踏步而来,不待卫士传报,连忙起身致意,冒着风雪亲自下阶搀扶慧远和尚上殿,之所以这般礼敬,就是因为当年赵家老小全赖禅院出手才得以保全,所以赵宋皇室从来不敢在慧远面前自尊,一向以师礼供奉。慧远见赵光义自降身价来迎,忙垂首道了句宝号:“阿弥陀佛。”只是鞠了一躬便坐下来了,李皇后亲自奉上香茶果品来,赵光义命长子德崇替大师捧着禅杖,与次子德明叉手分立两旁执弟子之礼。赵光义率先开口道:“弟子冒昧的将大师从城外请来,大师且莫见怪。”慧远脸上一片淡然之色,回道:”赵施主言重了,只是不知有何要紧事突然要见贫僧?”赵光义微微笑道:“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有些时日未与大师相见,深觉挂念。”顿了口气又问道:“昨夜有几名歹人闯入皇宫欲行不轨,听军士们回报说一直追到了万岁山下,不知可有惊吓到大师。”慧远面不改色答道:“这几日贫僧独自在山中闭关,直到今晨才归寺,听弟子们说到此事,但并未见到。”赵光义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说完一挥手,把殿里的宫女内侍全部屏退下去后说道:“大师,其实今天将您请来,是有一事相问,万望大师为我解惑。”慧远不解道:“施主如有疑问但说无妨,贫僧必定知无不言。”赵光义好像十分紧张,双手握拳,蹭着桌子凑上前来,喉结一动道:“大师,不知佛门的因果报应是否真有其事。”禅光闻言顿时心头一紧,抬起头来看着赵光义,不愠不喜地问道:“不知赵施主何出此言?”赵光义见在场众人都在望着自己,遂咳嗽一声,收回身子,侧着脸望着外头的飘舞风雪道:“大师您也知道,我皇兄是马上天子,一生征战无休,国朝平定荆湖,江南,岭南,川蜀时,都不能传檄而定。大军过处,鸡犬难留,更别说百姓了,虽说恢复了汉家旧疆,但却不知伤残了多少无辜性命。我皇兄壮年归天,不得善终,我觉得恐怕与他屡兴大军有关,先帝已招报应,我怕祸有余殃,累及先帝子孙,不知道大师可有解脱之法?”慧远思量片刻道:“消业莫若行善,赵施主如果要为令兄洗清罪孽,莫造孽,莫造恶,行善积德才是上方良策。”赵光义急忙答道:“恶事我夫妇二人是从来不敢做的,善事倒不曾少做,也时常为寺庙捐赠。只是大师,佛门戒杀,犯了杀戒的人还能受到佛祖的宽恕吗?是不是死后就得下阿鼻地狱?”赵光义话音刚落,李皇后竟然头脑一昏,手中刚举起的茶碗跌落在地,身子也坐不稳,竟倒了下去,摔在地上,赵德明惊恐万分,赶紧上前扶起李皇后,急道:“母后,你怎么了?”李皇后揉着脑门,只觉得浑身冰凉,呆呆地说道:“母后没事,八成是太累了,你扶母后去休息会。”德明便将李氏送上御榻,又吩咐殿外宫女宣太医过来。而慧远听得此番话也如春雷炸耳,秋风浸骨,目光呆滞地望着赵光义,半响无声,赵光义伸手将慧远推醒道:“大师,您怎么了,可听清楚我刚才说的话吗?”慧远回过神来劝解他道:“施主刚才所言我都听到了,既已犯下罪孽便当忏悔,莫要再犯,只要知晓前行不当,此后一心向善,佛祖是会原谅的。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先师上守下能法师,俗名马明儿,本是五代巨寇,杀人无数,一旦皈依我佛,余生专行善事,不生恶念,终修善果,可知佛法无边,回头是岸。修行之人应当切记:一善一佛,一恶一魔。”李皇后在御榻上听着他们的谈话,心中竟暗自悲伤,不禁滴下一行眼泪。赵光义则高心的不得了,擦了把冷汗,在原地转来转去大喜道:“是是是,守能大师的事迹我是知道的,大师所言甚是,弟子原也是这般想的。”实在掩盖不住心中的喜悦,又道:“大师,我为先帝着想,想在东京城内修建四座福田院,每年出内库八百万钱用于收容鳏寡孤独以及伤残的军士,为先帝广结善缘,赎清罪孽,我想着这等善事,交予官员去办要是所托非人,反而不美,不知道大师能不能下山帮我措置此事?”慧远听得此话,适才的不快统统抛之脑后,站起来道:“赵施主此举可谓大功德一件,贫僧若能为此事效力,不胜荣幸。”赵光义忙道:“我还怕大师已割断世缘,不肯下山帮我。”慧远回道:“这等义举贫僧怎能错过,不过贫僧接到师弟消息,贫僧师叔延寿大师不日前在杭州永明寺已经圆寂了,贫僧要先前往杭州一趟,为我师叔修砌塔院,恐怕得耽误些时日。”赵光义忙摆手道:“不着急,不着急,我已经差人买好地基,只等国丧一除,便可破土动工,延寿大师圆寂一事我也听钱王提起过,延寿大师德高望重,在吴越屡屡教化钱王守土爱民,深得士民之心,弟子十分仰慕,已经吩咐钱王赐给大师名号:智觉禅师。只是无缘一见,大师就西去了,实在可惜。”慧远也有些伤心,但没有表露在脸上,只淡淡答道:“师叔他世缘七十二,戒腊四十秋,一生行善积德,普度众生,实乃一代大德高僧。不过我佛门弟子不惧涅槃,一旦世缘了尽便魂归西天,永登极乐,并没有什么好可惜的。”赵光义又说道:“不如这样,大师,为延寿大师修建塔院的费用由弟子承担,就算是弟子聊表敬意,可以吗?”慧远大喜道:“善哉善哉,赵施主倘果有此心,必得福报。”这时身边的赵德昌附和道:“父皇,皇伯伯生前对我赏赐颇多,儿臣也用不完,不如也拿出来助父皇做些善事。”德崇也道:“昌弟说的甚是,儿臣也愿出私财一百万贯助此善举。”赵光义欣慰道:“你们兄弟俩能有这片心,为父真的很高兴。”此时赵光义得到了他的点化,放下心魔,只觉得全身上下舒畅无比,似乎轻松了不少,举止较刚才更自然些了。慧远和尚知道他已经消除了心中业障,便起身道:“赵施主,山门繁务甚多,要是没有其他的事,贫僧就先行告退了。”赵光义也不便强留,起身道:“大师慢走。”又亲自送出殿门,从德崇手中接过禅杖递与慧远,道:“对了,还有一事,想请大师帮忙,自从皇兄去世,我侄儿德昭甚是悲痛,哀毁过逾,我知道这孩子一心向佛,与大师私交甚好,如若他再来拜会大师,还望大师帮我好言宽慰他些。”慧远低头回道:“这个自是应当。”赵光义满意的点点头对着赵德崇道:“崇儿,你亲自带队人马护送大师回山。”慧远执意推辞。赵光义也不好勉强,只得站在大殿门口以目相送。慧远出了大殿,下到阶下,回首看了看在风雪中依旧雄伟壮阔的皇宫殿宇和愈发渺小的赵光义三父子,在心中莫名地生起一阵凄凉之情,摇头长叹一声,出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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